春雷响过三遍,草木都醒了,正是吃野菜的最好时节。城郊的坡头田埂上,忽而冒出许多挎竹篮的人影,弓着腰在田地里搜寻。母亲生前总说:“春来不吃野菜,心里就像缺了点儿啥。”过去挖野菜用来度饥荒,弥补粮食缺口,现在不愁吃喝了,吃野菜纯粹为了尝鲜。这话像是她与春天订的契约,年年此时都要兑现。
荠菜是最早报春的。雪刚消融,灰褐的泥土里便拱出锯齿状的绿芽,散开婴孩手掌般大小的叶片,嫩生生,明晃晃,我家乡管它叫“地米菜”。辛弃疾有“春在溪头荠菜花”的诗句,我却觉得未开花的荠菜才最妙。蹲在垄间,用小尖刀贴着根茎铲下去,断口处清香扑鼻。把它们挖回来,淘洗干净,切细加肉末包成荠菜饺子,鲜香可口,我觉得它的味道鲜美赛过人间一切的蔬菜。焯水后凉拌、炒鸡蛋、包包子吃……我百吃不厌。民间有句谚语:“三月三,荠菜赛灵丹”,清代郑板桥也有诗云:“三春荠菜饶有味,九熟樱桃最有名”。看样子,古人也早就知道荠菜的味道清香和鲜美了。如果再凉拌一盘青翠欲滴的鲜嫩枸杞芽,就成了具有汉中农家特色的美食,这样的美味,连偏食的人吃了也不敢说出个“不”字来。
雨后湿漉漉的树林里藏着另一味珍馐。地衣像暗青色的耳片,默默依附在潮湿的腐叶与苔藓间,老黄牛啃吃过的地方长得最为茂盛。母亲教我像梳头似的拨起落叶,轻手轻脚捡回地衣,经过细心挑选,除去杂物,又用盐水清洗,然后做地衣包子、地衣米饭、鸡蛋炒地衣等,味道鲜美,老少皆宜。
竹笋破土的声音最是动听。清明前后,竹林里此起彼伏的脆响,像大地在打嗝。扳笋通常是和姐妹、邻居结伴而行,要趁早上山,晨露未晞的时候竹笋最为鲜嫩。寻着竹林猫身而入,揪住笋根猛一发力,“咔”的脆响里,一尺多长身穿土褐色外衣的笋杆儿就落入掌心……苏东坡贬谪黄州时“饱食不嫌溪笋瘦”,想来仕途的失意也是被这清苦的鲜味治愈过。母亲常将漂过水的嫩笋切片,与腊肉同炒,琥珀色的油脂裹着玉片,是家宴上最富贵的清贫。
到了四月,在乡村小路边,一排排香椿树的枝丫上结满了密匝匝的香椿芽。紫红的嫩芽像凤冠上的流苏,非得用长竹竿绑镰刀去够。清代康有为对香椿喜爱有加,一首《咏香椿》名扬天下:“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他怕也是被这香气勾了魂。阿婆总把香椿芽在井水里浸一夜,褪去涩味后切碎拌豆腐,青白相间的瓷碗里,盛着最朴素的春宴。碧玉般的碎屑裹着凝脂,倒像是把整个春天含在舌尖。
待香椿芽摘完了,又到吃槐花的时候了。记得那个暮春,满树雪白压弯枝头,引得蝴蝶翩翩起舞,蜜蜂嗡嗡作响。我们踩着木梯上树采摘,花瓣落进衣领,痒得直笑。蒸槐花要拌玉米面,上屉后水汽氤氲,甜香里渗着若有若无的苦。就像那些艰难岁月,阿婆总说:“再苦的日子,拌点野花野草就有味道啦。”
如今好多野菜成了稀罕物,偶尔能在背街小巷的菜摊儿见到,价格奇贵。我依然迷恋蹲在野地里的时辰,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上孩子们到郊区的野地里,把身心交给天地,指甲缝嵌着泥,衣襟沾满草屑。陆游晚年还惦记“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大概懂得这些草木里藏着土地的密码。
经常跟着有经验的人到田野里找野菜,知道了能上餐桌的野菜真是不少,像茵陈、灰灰菜、野葱、蒲公英、苦麻菜、鱼腥草等都是上好的野味,野菜让人可以从唇齿之间感知到春天。那些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日子,才是生命最本真的鲜味。
竹篮里渐渐铺满翡翠般的叶片,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田垄上……竹篮里的春天正在发酵,今夜又将化作餐桌上的山河。忽然懂得苏轼为何说“人间有味是清欢”——对于野菜,自己喜欢又无碍于别人,守着一味清欢,在这个明媚的早春三月,“偷得浮生半日闲”,一家人能充分地享受大自然给予我们的轻松和惬意,把春天芬芳的味道留在了眼眸和心田,这不也是一种人生的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