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粥里说丰年
烈焰，水气，醇香。
阖家拥炉，公公翻动着报纸，大声咳嗽着，婆婆端坐沙发上，头一低一低地打盹儿，老公不时打开炉膛，拨弄、添加炭火。我一手捧着闲书，一手搅动起铁锅中的粥饭，在水气氤氲中，在五谷“咕噜咕噜”合唱起祝福的旋律中，嗅到一种富足、幸福的味道——腊八的原味！
通过各类资讯了解到腊八的由来有二：一为后人为纪念释迦牟尼以日食一麻一米所受的六年苦行；二为明朱元璋纪念落难受阻牢狱，以鼠洞刨出的五谷杂粮熬粥度日。而我从长辈处所获知的，则是古时人贫，无以充饥，鼠盗人食，人争鼠赃，故以粟、豆、麻、麦、稻等，至腊日熬煮，普天同食。多年来，关于腊八的由来、意义已全然忽略，无法忘怀的却是那种温暖与天伦亲情之祥和。
儿时无知，不懂农事苦辛，常羡慕家有宅田的同龄：春有榆钱、槐花，夏有瓜菜，秋有果实，冬有炒熟的黄豆玉米，更有父母每日的相伴呵护。对比起我们这种偶有糕点作零食，被忙于工作的父母丢弃在冷冰冰廉租房的日子，我更向往他们那种亲密无间、热气腾腾的生活。幸而，腊八节的体验，让我无限接近这种热腾。
年少时的腊八节，多是欢快的。尽管粮站不供应原料，总有亲戚送来自家石盘碾压的玉米粒，这样的情意，促成我们家在腊八节有了欢聚的理由。平日工作繁忙的母亲会在前一晚提前下班，熬煮腊八粥；常年宿至政府大院、几天也不见面的父亲，也会带着姐姐于深夜回家，等候第二天清晨的品尝。我和弟弟围绕在母亲身边，快乐地看母亲泡豆子、炒臊子，切菜、生火，在母亲指导下轮流拉着风箱。熬煮粥时，已离开土地多年的母亲，会吩咐我们给一个粗布碗里盛装清水，又把粗碗放至窗外，在腊八的清晨根据冰花情况，预测来年小麦、玉米或者棉花等何种庄稼丰收。
记得那时的夜总是很长，长到一锅粥由生米到熟饭，从凉到热，再到温；那时的天总是很冷，冷到一场梦由苦涩到香甜，从虚到幻，再到真。睁眼，窗外黑漆一片，屋里晕黄的灯光、父母在饭桌前的低语声、空气中弥漫的香气告诉我，昨夜的温暖仍在。此后好几天，冷清的家里因突击攻克多余的腊八粥，有了父母与姐姐匆忙的身影，在寒冷中变得温暖如春。
某年，同院的邻居伯伯恰巧在腊八前一夜去世，家里年长的六个子女尚在医院料理，只遣最年幼的小军、小芳两兄妹回家，借用我家的锅灶，给家人用大米熬粥。小军苦着脸在灶上操作，小芳拉着风箱，红彤彤的炉火映照着小芳那留有泪痕而泛光脸，就有一种可怜相，母亲在屋里小声嘟哝：这人呀，怎么就过不了腊八呢，唉，没有爸的娃真可怜。年少的我，不知用什么方式去安慰丧父的玩伴，首次对死亡有了定义，那年的腊八粥也变得索然无味。
姐姐上大学后，母亲每年留取一小盆腊八粥至年底，留待寒假回家的姐食用。再后来，弟弟入伍、我们姐妹俩先后出嫁，母亲依然会留给我们腊八粥。儿子满月那日恰逢腊八，是夜，父亲用筷子沾取汤汁，涂抹在儿子唇边，算是牵起儿子进入到喝腊八粥的体制；又后来，父亲退休垦荒，姐姐离乡赴京，母亲的炉火开始微弱，用压力锅熬煮的腊八粥也愈加寡味，母亲的餐桌日渐冷清，我们也慢慢离散。
儿子幼年，回老家看望公婆，逢迎腊八节。乡人淳朴，天未及亮，已有邻里拍门，端来自家粥汤，盛出我家粥饭，婆婆也穿梭往返，出我家，入东家，进西家，等到全家围坐食用时，已经是几十家腊八粥混合的味道了。
待儿子少年，公婆搬来我们新居。半生苦辛的婆婆不喜粗粮，更无视腊八节的仪式感，在我的求告、且去超市买来机器碾碎的玉米粒后，才不情不愿地用压力锅打出一锅失去香味与筋道的粥，算作应景。母亲的厨艺虽早已退化不堪，但是这几年我常会吃完自家的粥后，去享用半碗母亲那或咸或淡、或黑或青的粥。去年秋天开始，生病的母亲不再进厨房做饭，我也在每日黄昏下班后，匆匆去探视，并为母亲做饭。如今的腊八节，母亲已然去了天国，对于消逝的这种幸福，我只有依赖着回忆，而沉浸其中了。
上周末，终于在街头寻觅到这种大颗粒的玉米，虽然邻居嘲笑不会持家的我，以高于超市一倍多的价格、买到比超市大一倍且更为难煮的颗粒。在她们眼里，腊八只是一种形式而已，用最经济适用的方式度过即可。她们不知，纵然是形式，我也喜套以最郑重的仪式；她们更不知，合家安泰，把寡淡的日子过成浓稠，是腊八节赋予我的重要意义。
腊八过后就是年。如意，吉祥，康泰，欢庆五谷丰登。知足，快乐，幸福，祈望风调雨顺。
守着家人，围坐火炉，熬煮着日子，感恩，祝福，期盼。亲人在哪里，节日就在那里，幸福亦在那里。
夜来天愈寒，再饮一粥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