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跳跃于一阕词中,会追随韵律,在影影绰绰间捕捉到江南春。
华灯初亮,闪耀的灯火下,流光溢彩里,有种不真实的幻梦感。
何时,才可抽离现实的拥有,带着当下的愉悦去享受生活,预订到春的气息,而不仅仅是疲惫里的逃离,与重压下的爆发。
秦淮河的一座拱桥上,凌乱的我,在大年初三的寒风中,兀自思索。
近年逐乐于当下,通过行游屏蔽真实的日常,延续琐屑中的小确幸,借之忘却现实中诸多阻滞,不承载使命,也不被赋予太多意义。于我而言,对未来的期待,有无限种,行游只是自我的放逐,给自己一个重新接受世界的机会,关乎快乐,更关乎生命的质感。无需把身心从对明天衰迈的恐惧,遣返回对今天周遭的厌倦中,只携所爱之人,随心所欲地在大地上留下足迹,而已。
足步和心灵,总要有一个在路上。鸡汤文字作如此倡导。
我的足步,多以围绕生活的半径来抵达。至于心灵,非博览之人,喜欢的书籍,百读不厌,其他则不去涉猎,故我的阅读量是少之再少,心灵的培育则偏于感触,铭心刻骨,如同对待生活。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选择南京,因赶赴江南办理事务的便利,也因了这座城市与西安曾为故都的前尘近似,更因了幻想携手绿色的春风,提前走进春天。
灯彩里的秦淮河
早年间,六朝旧梦的秦淮河是从诗词中跳入我的认知,又在朱自清“汩汩”的桨声里,拉出我的牵念。之后几年,有了些许阅历,对比朱自清和俞平伯的同名文章,觉悟“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更易击中我的心扉。
是在下午时分走近秦淮河的。春寒料峭中,彷徨于秦淮河边,感触到,鲜活的,依然是这一河灯彩。站立拱桥上,看着被两排房屋夹成的一条狭长水域,竟是失望之感。“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除却记忆中的碧,只有喧嚣了。有船只缓缓驶过,但确乎无桨声,踟蹰于人流的拥挤下,匆忙拍照了事。
先在几座拱桥上追逐船迹,又被人流拥至中国官员的摇篮——江南贡院门口;再踏着刘禹锡的诗行寻迹至王导谢安纪念馆,天气阴沉,并无夕阳斜晖洒向窄窄的乌衣巷,搓手、跺脚,抵御寒冷;时间尚早,为了赴约夜晚的秦淮河,又去夫子庙仰圣,以夜空为背景拍红红的灯笼,算是逛了所谓的秦淮河灯会。
终于徘徊至夜间。仰望被各种灯光渲染得绚丽多彩的天幕,眸光随着树枝上银色的人造星星,一闪一闪,走过大气豪迈的飞龙造型灯饰,在拱桥上会晤一艘艘画舫。橘色的灯具把画舫约束得方方正正、规规矩矩,两岸的房屋被灯带勾勒出轮廓,联袂画舫的灯彩,河面就有五光十色的波晕在荡漾,妩媚又柔情。
秦淮河的夜,何需皎洁的明月与星星,又何必思虑历史的厚重与沧桑,就“默了滔滔的言说,舒了恻恻的情怀。在暗暗的水波里,逗起缕缕的明漪”。夜色中,无法看清画舫所载游客,他们又何尝看得清拱桥上观景的我,但在璀璨的灯彩里,我们共享着这一河繁华。连绵的斑斓延续着,春夜里,所有的旧事,随流水而去……
潮打空城寂寞回
无特定方向,行前未做攻略,并兼初游,只兴之所至,信马由缰。手机上搜索景点,地铁站多次转乘,也去中山陵,也去总统府,于江宁织造局拍摄最美的旗袍,在雪后的玄武湖畔散步,从瞻园的池畔寻觅天鹅与鸳鸯的倩影。
冒雪去了中山陵。不说静美的雪枝、泛起波痕的湖水,也不说博爱坊处,庄重、肃穆之态,只在陵寝前思考“天下为公”所表达的先生之美好理想。这种沉思,一直绵延至总统府。法桐被雪装扮成玉树琼枝样貌,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在我国目前最高级别、保存最完好的近现代史遗址博物馆里,太平天国金龙殿、清代两江总督署,总统府办公的子超楼、行政楼,煦园的太平湖水面,都在五星红旗的炫色掩映下黯然。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办公室,看到先生寢具的俭朴,眼镜、皮包的陈旧,为伟大革命家的风范而动容。当络绎不绝的参观者,攒动在民国政府的办公室里,带着雪水的脚印在木地板上交织成各种图案时,我仿佛听到历史深处的回响——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
风掠过,一树树雪花抖落,粉妆玉砌的南京变回了金陵。我得以在总统府附近搜索历史角落里那些尘埃,就近迈入江宁织造局。意念中,博物馆所陈设的展品,必是攸关纺织的历程、工艺的进化等,最不济当以各种精美的织物,来满足于人们的渴盼,甚或是借助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任江宁织造,牵强地展现红楼梦中大观园的景致,作为看点。但一壁的展板面无表情地叙述着曾经,一套套或端庄或优雅的旗袍宣传着制造企业。织造的历史,岂是仿制可替代?历史之精妙,唯在不可复制。重要的是与时境契合,与人物互动,方相得其宜。虽房屋、器具等可重置,氛围却早已面目全非。看得莫名其妙,只好走得匆忙敷衍。用手机对着几树梅花、满橱旗袍及一座所谓的曹府戏菀扫景,灰溜溜地离开。
在全国最大的皇家园林湖泊、江南地区最大的城内公园——玄武湖,迎面春寒,看看明城墙,听听风声,不知静默于高楼大厦间灰蓝色的砖砌,呼啦作响的旗幡,可否加入了几百年的叹息?
雪后的宣武湖畔,行人虽少,却也因奔跑的孩童、牵手的红衣中年伉俪,以一段城墙为背景,而极具生活气息。
徜徉于春寒中,欲揽入一片日暖风曛。寻寻觅觅,去了南京现存历史最久的、江南四大名园之一瞻园。黄昏的瞻园,在灯光映照下,山、水、石就莫名地有了温煦。带着一丝家居的温情,却因曲折的抄手游廊、精致的亭台楼阁,让人迷失在江南的清丽典雅里。天色暗淡,且独行缘故,来不及细品,只匆匆打卡,一块玉立的太湖石、一波清湖,一院彤红的灯笼、几丛迎春花梅花,两只休憩的黑色天鹅、一群戏水的鸳鸯,都拥挤于我镜头的聚焦里。在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并未停留,到江宁布政使司署,工作人员欲锁门,觍脸请求,拍照留痕,作为反刍的依据。
犹有花枝俏
寒冷在延续,眠睡中的春天被满园的梅花唤醒了。一朵朵,一簇簇,红的,黄的,牵引着春天,迫不及待地来了。并不知晓梅花是南京的市花,只欣喜于满眼的花影,作为一个北方人,在南京尽赏梅花,瞬息之间,让人心醉。梅影摇曳中,雪里吟香里,我跟随着诗词,直面报春的梅花。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是总统府里凌霜傲雪的宫粉梅,在捕捉流年的光景;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是江宁织造局里小池畔一枝繁茂的朱砂梅。“零落成泥辗作尘”,曹府戏菀前侧铺落一地的樱李梅,又把风花雪月定格为馨香若故;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天色将夕,灯光掩映下,瞻园里江南布政使小院中,静默绽放的素心梅……
朋友说,南京是他至今未敢到访的城市,不由得会想起那场大屠杀,埋在地下的白骨和依然泛红的江水。人不可永远活在浩劫里,也不必扛着所有的痛,穿过昨天,走过今天,再延续给明天。回望,是缅怀,接受亦是一种勇气,更有强大与希冀。我以此释怀。
从古至今,南京就是一座多事之城,上溯自公元229年吴国建都,下至1912年孙中山在此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战乱频仍,盛极则衰,否极泰来。又联想至,开百花之先、独天下之春的梅花,不畏严寒,不拒希望,其生长环境也恶劣,绽放也快乐。南京的梅花,意象中坚韧不拔、迎接希望,不正是这种乐观性格的时空写照?
也无风雪也无晴
临行前,西安的温度飙至11℃,处处洋溢着春意。未雨绸缪地查看了南京天气预报,也预备好从和煦切换至寒冷,但穿戴着冬服、全副武装的我,依然被南京浸入骨髓的寒冷刺中,被满地厚厚的积雪震撼。
记住了所住的地方:百家湖。未曾接近湖水,竟有冷冷的风袭来,寒冷让我们变得瑟缩,哆嗦着,抱紧双臂,体肤不适中,真切地宽慰自己:在江南的春天里,携带一片阳光,总会过去的,寒冷与阴湿。
儿子租住的民宿狭小、逼仄,我们一家三口只有各自呆在床上,才能避开搏斗似的身体碰撞。
“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对这家应定位于公寓的民宿,我脑洞大开,想象之前的房主如何用来居住,并由丰富物质中现代生活成本之高,延伸至城市里奔波的人们之居大不易。儿子告诉我,南京的房价高于西安,均价在三万以上。在一千公里之外,话题又绕回需要励志的当下。
儿子依然在工作。从冬到春,元旦假期的重庆行,除夕至大年初六,忙碌的节奏一直不曾减弱,所谓的出游,只是换了座城市,对着电脑操作而已。痛惜连日辛苦的儿子,这又把我们拉回现实的焦灼里。原以为带着愉悦行游在春天里,却发现我们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在感受,喜悦和烦忧。
终归是过客。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短暂的一生,总是在负累。盛装出场吧,给生命注入一缕阳光,让足步与心灵达成一致,去欣悦地丈量人生。于时光的罅隙间,思绪潜游于书本中,身影放逐于行走里,抹平现实中的不适与情郁,来消减人生的倦怠与疲惫。
景若佳时心自快,心远乐处景应妍。倘若不愿潦草一生,就让秦淮河的灯彩,玄武湖的浩波,以及南枝的花影,联盟起那些错落于时光里的春晖,流淌入生活深处,唤醒触嗅,向阳而生,终老于一个春天。恣意,欢畅,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