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初一那年,哥哥从部队转业回来,安置到东雷抽黄的渠首站,东雷一级站。
东雷抽黄的灌区地处渭北旱腰带,降雨少,地表水稀缺,属于极度缺水区域。每年春天,经过一个漫长而干燥的冬季,旱塬的土地在漫天风沙里皴裂,庄稼因极度缺水开始变暗,变枯。季节不等人,哥哥踩着新年的炮皮,在浓浓的年味中和他的同事们开始了漫长的春灌。
大约一月后,哥哥进城办事,顺路回来取东西。我缠着让他讲站上的故事,他被我缠的没有办法,给我讲起了黄河揭底,大水走泥,桃花汛,亚洲最大的水泵,控制室分三层,每到春天,不知名的花草长满了院子,下班后几个年轻人坐着船去河心踩泥,等到夏天,还可以乘船去对面的山西玩......
我听着入迷,一再央求要跟着去看看。哥哥拗不过,有点不情愿地说走吧。
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县道,一路向东。过了东王(此时的洽川名为东王)的坡头,几个急转弯后,整个河滩尽收眼底。郁郁苍苍的芦苇,星星点点的鱼池在阳光下波光闪闪,荷塘的莲叶有手掌大小,乍一看恍若江南水乡。车驶到坡底,一条宽大的渠道横在面前,从未见过黄河的我高兴的跳起来,哥哥,这是不是黄河?
哥哥白了我一眼,紧跟着骄傲地说:这是我们抽黄的总干渠,在渭北,它是最大的人工灌溉渠道,运行时渠水可以撑起船。它是抽黄的大动脉,黄河水通过我们站的水泵抽到总干渠,又通过总干渠通往下一级抽水站,层层提灌,通过分引渠流入灌区的田间地头,黄河水就这样浇灌了渭北三个县的农田。
车上马上有人问:你是抽黄的?那年建站我还参加了,你们单位的机坑就是我们村的一帮人挖的。又有人说:抽黄的建成投运,对沿线塬上的村庄影响太大了,以前旱塬的人,种瓜果是不敢想的事情,小麦玉米亩产只有一二百斤,年年粮食不够吃,天旱没水喝,现在,黑池路井的人就是比百良和家庄富裕,这都是抽黄的功劳!我们村参加了抽黄的建设,指挥部设在太里,当年总干渠会战,那场面,人仰马翻,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们吃着冰渣饭,喝着黄河水,一鼓作气,硬是凭着双手创造出奇迹。多年过去了,一想起那场面,依然热血沸腾呐!
车到站了,从东王到东雷一级站还有二十里土路,哥哥拦下了拉沙的手扶,人家一听去一级站,马上说上来吧!车颠颠簸簸磕磕绊绊到了站上,哥哥给钱,那人不要,说:客气啥呢,恰好碰顺路,我们同行都不收抽黄人的钱。
简单洗把脸,沿着宿办楼到一级站厂房,有二三里路的行程,黄河河道在这段逐渐变窄,两岸山势陡峭,水流湍急,岸上的芦苇与一些叫不上名的野草正茂,兴奋地采一簇紫色的小花,闻了又闻,哥哥说,那是一种中药,黄河滩遍地都是。
哥哥借来摩托车,很快来到一级站厂房,此前我从未到过黄河。看着昏黄的水面,宽阔的河床,浪花卷起,岸边大块黄土被浪头卷入河中,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新奇激动。一级站进水闸前,河水被水泵吸出一个个漩涡,一大堆柴草被泛着白沫河水旋到漩涡,呈现出不同姿势的造型。厂房内机器轰鸣,仪表盘上的指示灯明明灭灭,一大堆工作日志上密密麻麻记载着机械的工作值,身穿工作服绝缘鞋的工人不时在运行的机组旁巡视。巨大的轰鸣声里,哥哥跟师傅打招呼,他们的声音很快被水泵与电机运行的声音遮住,他们默契地从口型判断对方要表达的意思。水源源不断被运送上去,站在厂房外,可以感受到管道大水流通过引起的震动,这种气势恍若千军万马在脚下厮杀。
哥哥说:水从黄河提上来,顺着“群英洞”,流向东雷二级站,把一小部分水送到伏六灌区,余下的继续沿干渠向南,到达新民、乌牛、加西二级站,通过沿线二级站把水提上原,让所有灌区内的土地都能浇上黄河水。
脚下的路面窄而坎坷,我惊讶地问:为什么上班的人不住这里?来往几里路,吃饭夜班多不方便。
哥哥低低地说:这里有点潮,附近没有村落,人太少,院子太大。所以大家都住在二级站,那边条件也好。其实水利单位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所有的灌溉单位大致都一样,荒凉偏僻。你转一下等会看谁去东王把你捎过去,太晚就没有公交车了。
对于在城里水泥框架中长大的我,河滩是多么具有吸引力,即便不舍,我依然被摩托车捎到东王。摩托车的主人和公交车主很熟,他们总觉得我是孩子。车上坡头,有伏六灌区的人进城,两人看着路边渠道的水,一个说这些年幸亏有抽黄,以前这个时节村里许多人家都断顿了,自从黄河水上了塬,一样的土地,每年的粮食吃不完,还有余粮换钱。慢慢土地也敢种一些瓜瓜果果。我这几天回来就是专门浇地,在外边多忙,浇地都要回来,一季庄稼呢。
另一个说,可不是,我问了一下,还有三天水才能到我们村,我先去给别人上两个班,然后回来浇地。围绕着浇地的话题,车上的人们慢慢活跃起来,有人说他们村的谁谁在站上,多好的事,有人说在,浇地已经是一年里最重要的工作了。
“一级站的路修好了,不再为下雨不能出来买菜买面发愁;宿舍楼翻新了,用了新的防水材料,不再那么潮;一级站变成了黄河魂水利旅游风景区,群英洞漂流,河心踩泥,快艇穿越黄河;设备不断更新,检修与运行的强度越来越小……”一年年过去,提起站区的变化哥哥越来越骄傲,我听着听着,越发喜欢。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和他一样,做一名抽黄人,看着河水一点点滋润着干渴的土地,看着浇过的庄稼籽圆粒饱,看着人们的夸赞抽黄人的笑脸,那该是怎样一种幸福。
几年后,我背着包,哥哥骑着摩托车带我去站上报道。彼时渠道的水正满,阳光洒满河滩,挺拔的玉米,苍苍的蒹葭丛中飞出几只老鹳,黄河被阳光镀上一层金,农人在田间卷起裤管浇地,整个河滩恍若一幅画卷。
哥哥看着一脸喜气的我,忧郁地说,水利人其实很艰苦,一线的环境大都在河滩,远离城市,物质匮乏,精神寂寞,而且夏日酷热,蚊虫很多。作为一个水利人,必须耐得住寂寞,守得住贫穷,即使现在比过去条件好多了,但比起小城,站区还是有很大的差距。起初的新鲜感褪去,强烈的落差会使你失望……
我的心早随着跳动的夕阳飞远,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缓缓落在黄河里,长河寂寂,落日浑圆。周围一片静谧,鹭鸟们一群群飞往防护提边的灌木丛,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莫非说的就是此处?如此的美,我又怎会厌倦?
夕阳慢慢隐到西山后,河滩呈现出一片奇异的黛青,站区的宿舍,不知道谁的留声机正在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