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如快乐的诗篇。
东风叶放花千树。从纷飞的雪雾中,捕捉到第一缕梅香起,我就开始追逐春的脚步。一树枯枝,一枚竹叶,一瓣腊梅,一星柳芽,一朵迎春,一束海棠,一杆梨花,一株玉兰,一行紫荆,一园桃花,一簇樱花,一树一树的花,繁茂在春风里,万紫千红。徜徉于终南山下,丈量着,迎纳着,吮吸着,繁忙中,于午休的间隙,每每把自己投入天地间,匿藏于花影下,留驻在影像里,万种风情,千般疯狂,百倍亢奋
我在春晖播撒时,沐浴,贪心地跳跃起,承接更多。当真应合一句时髦语:用力过猛。
搬来小区近乎一周,住在母亲的卧室,看看家中留存的物品,会追忆起母亲,如同她还在。
想想去岁的三月,想想母亲尚在时的春晖——带着母亲呼吸春的芬芳,屡屡用镜像来展现母亲的欢乐。
冗身繁杂的公务,余暇里,牺牲个人过多情趣,每日回家第一要务即是陪伴母亲。尽管母亲气若游丝,
舌下挤出的话语,让有听力障碍的我不甚明晰,但陪伴,是我唯一的孝意表达。
春节,家中客满,母亲娘家各式人等,均来探望;母亲寿诞,又有久不往来的亲戚聚合,欢喜地奉出上个周末去省城买回的新衣,再拿出姐姐购置的项链、耳钉,装扮母亲,并赞美母亲其实是气质老太太。母亲兴奋,用含糊不清的话语,与客人闲谈,希望侄子媳妇尽快帮他们的儿子完婚,劝导嗜赌的外甥好好过日子。我和弟妹在厨间忙碌着,累着,却用丰盛快乐地奉送出热忱,透露出喜意。
茸茸春草向天涯,余生的日子,或许尚可依赖回忆来度过。那样的回忆,必定印满摇曳的花影、充盈缕缕花香,而又回荡着笑语欢言,填满恣意欢谑。
三月,又有离散的哀伤。
闺蜜的母亲逝去。回想起那个开朗、热情的阿姨,与我仅只几次相见,每次均跟我分享恢复听力的方法,让我感动不已。我想去靠近闺蜜,慰安,又无从说起,只能抱抱她的肩,用肢体的亲近,以默默流泪,表示心痛的感触。作为外人,不相关联的所谓“节哀、坚强”,除却轻飘飘的无力,只有矫情了。生与死的接纳,生命里的无常,无助和绝望,把我们无法掌控的所有,全都交给时间,交给自己去消融。终究,脆弱的我,依然无法面对这个命题。
村上春树说,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我以为,人是在失去父母的庇护后,而迈向暮色。
偶尔,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许的警愕。仅只短短几月,竟苍老若此。早先掩映在浓密黑发下的几丝白发,也不甘落后地占领半壁江山,与黑发平分秋色。
已然屏蔽长辈病老、子女焦虑类的讯息,不看文字,不寻求感触上的互通,试图通过屏蔽,即可远离惶恐,远离长辈渐欲消逝的背影,远离一切厄境。
去年的三月,母亲的复检日竟是父亲的祭日。提前给母亲准备次日的衣服,摘去饰物,忽翻出一张字纸,是父亲为战友所写的祭诗。“淡往事,叙沧桑”,泪眼朦胧中默读。母亲另外拿出一张纸,告知以后就找这个人,初听并未理解,随口相问,为什么要找这个人,答复为养老统筹办的,又追加一句:人都要走到那一天……
虽有预知,仍天真地想象,会有奇迹,会有逆转。
检查结束,因母亲吞咽困难、呛咳严重,无法通过大量饮水、尽快排泄出显影剂,只能直接去挂液体,陪侍旁侧管护。母亲又絮语,准备给每个孙子、外孙攒钱,烦闷不已,粗暴地打断,我们都过得去,孩子们不需要你牵挂,用那些钱管好自己就行。母亲嚅囁,再少,也是我的心意。转身,唯把泪目怅望窗外那枝鲜丽的碧桃,做以掩饰。
送母亲回家,在小区走走停停,让一树樱花映衬母亲消瘦的面容,用一枝桃花作为母亲愉悦的背景。我以当下的快意,把哀伤啃噬。
傍晚,借去干洗衣物际,顺道回农商街的老屋,探看整修工程进度,觅寻记忆中的曾经。一切,均有改变,一如父亲之所愿。却已然是七年后的此日了。
三月,也终将归去。
年少时读苔丝,书中梗概尚存几分,原文大多忘记,有限的记忆中仅只留下:苔丝不知自己死于何时,只知在一个日子,这个日子就藏在以后岁与月的交会中,藏在时与分的罅隙中。父亲的手书,当年悲痛中几乎全部烧掉,这首诗的留存,或者是睿智的父亲以这样的方式提示我,何谓离别,何谓停驻。
试着不诉离殇。竭尽全力地,活在当下。捕捉所能感受的春之风,之花,以及春之我们。展现的,依然是此刻的美与好。
衰老加速,沧桑渐进。一个春天复制,粘贴成无数春天,花开,花落,重复至花尽老相催。烟消,云散,春风相欺,又折花数枝。浮生长恨欢娱少,却用岁月来抵减凄清,稀释悲伤,过滤离散。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是谁,在子夜,不知疲倦地吟唱。又是谁,在正午,反复地絮说: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不能归去的,只有记忆吧。你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