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落幕的年景
腊月二十九，匆匆拿着两条裤子去街头修整，裁缝师边修复边说，裤子有些旧了，其实不值得再修。答复道，我最喜欢。并非节俭之人，于我而言，念旧比过喜新。这两条裤子穿过七八个年头，算是旧好。唯有旧物表深情。旧衣之于我毫无违和感与疏离，它们承载着记忆、温情，见证了我昔日的时光，以我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刻度来回应并犒劳我，伴我无畏地迎面岁月的艰难曲折，从冬到春，从夏到秋，就这样依偎着，一天天走过漫漫生涯，一年年走向长生。
从未如这样的年关般忙乱。春节前几日，母亲病发入院，每日匆忙上班、陪侍，昔年以我为主要劳力的扫除、整理家务，虽依然以我为主，但除旧布新的隆重，被碎片化时间削刮成了零散，了草应付。至于往年去省城的集中采买，则直接省略。除过给儿子添购一身大红内衣外，全家无丝缕新装，向公婆致歉，尽管两位老人安慰说每年买入，衣服多得穿不过来，我却心怀愧疚。
新年，无非年岁的增进。但进入这个春节，又真的有所不同，儿子已然进入本命年。想起当年那个圆滚滚的、在新春向我讨要玩具不得，煞有介事地劝告窘迫的我买些钱的三岁男孩；那个因单位连续几年拖欠工资致我心诸黯然，眨动大眼睛一本正经劝慰我不必生气，说以前家里不是更穷的四岁男孩；那个虎头虎脑、在我生病卧床不起时，小心翼翼捧来一杯热水与药片的五岁男孩；那个因我的管教而逃课上网、离家出走的桀骜不驯的男孩，忽然有一天变成了眼前这样一个俊朗帅气的大男孩，不胜唏嘘，哀怨地说出，等你下一个本命年，我就将近六旬了。六旬老吗， 或者未必吧，如同十二年前的我，也曾有如此的喟叹，尚且无知觉地走至今日。
大年初一，与弟弟带着两家老人赴秦岭深处。山色冷凝，草木枯瑟，连黑河的水流也瘦削了一半，唯寒松苍然。二十二年前，初登太白山时，父亲曾送我们姐弟几人至此，一路坦途，在铁甲树下作别后，我们便跋山涉水，艰难地走进太白山中。幸得父亲荫护，彼行虽坎坷却也圆满。此后多年，当我遇有阻滞，总会想起太白之行，也会感知冥冥之中天地的佑护。而此刻，立于这株高大的灵树下，我却没有空余去凭吊、感伤。搀扶，牵引，轮番架着行动不便的母亲与婆婆，上、下台阶，如厕，嘱咐公公小心脚下沟坎。终于，在太白庙上香火时，问询庙祝得知左边第二尊即为药王，拜叩际忽热泪盈眶，我祈求虚弱的母亲与婆婆在新的一年中能够康泰，我祈求家人能够平安，我祈求时光能够永远停驻在此时此刻。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许愿是开始，也仅只是一个开始，至于能否变现，只有交给苍茫。
多年前，日子过得窘迫。所谓的年，对于困顿中的我来说，不过是以一把青菜、两根大葱应付。物质的贫乏是其次，最难耐的是无一丝光亮照耀进生活，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是被时与日、月与年推移着前行。犹记婚后第二年，生病的我随覃回到老家，家里因琐事而不和，怨尤，冷漠。大年初一，全家串门的，打牌的，全部赶赴热闹，冷冰冰的家，唯有生病的我卧床，胡思乱想。与村人生疏，情致郁抑的我，独自去村外的小河边伤怀，有一过河作务果树的人误作我要轻生，劝解了半天，见我走向回村的路方才离开。后来几年，再回老家过年的我，或坐于窗下阅读，或手捧一团绒线编织毛衣，或扎入厨灶烹饪待客，把所有空闲占据，不容许自己心有旁骛。因之，今天，我所被人称道的编织手艺、烹饪技能，俱是时间赐予的丰厚馈赠。我填充进年里的是什么，年就会回馈我什么。
年龄渐增的缘故，抑或是对美好的追索，不再刁钻地追寻文字的新奇，意境的雅致，而追逐承载着素朴愿望的言词，越来越喜“人寿年丰”、“春至人间”、“喜气盈门”之类的祈福，我祈盼时光能够慢下来，再慢些，幸福能够久长些，再久些。
现今物质趋足，每年我们都会用两个冰箱盛装各种肉品、海鲜，我感恩生活给予了所有感官上的满足，也让我在流光的满足中沐浴着幸福的华彩。我自知，心境虽不复当年，但放空一切成败，无非是策马扬鞭，再次行走于风尘中。
无暇端详镜中的自己苍老了几许，也无谓替亲人付出了几多，中年的我渐渐明悟，年就藏在日子里。承上启下的我们，来不及惆怅，只能用担当来容受、忍耐所有的辛劳；由不得叹息或者哀诉，只能用加倍的爱来稀释憾意。母亲与婆婆的衰迈即为不久后的我，儿子的新活又何尝不是我的曾经。多想让每次的搀扶都能减轻母亲与婆婆的苦痛，每次的付出均让儿子感受春晖的安适。我不知，长辈们何时远足，儿子又会在哪一日荣耀；我更不知，什么可以期待，又有什么值得铭记不忘。我唯一知晓的是，所有的一切均深隐于年中，决绝和希冀。不纠结于过去，不畏惧于将来，年华流逝于天地间，于今朝来做最好的把握。
无数个愿望激励自己，倘若能够回到当初，倘若能够停留在当下，我依然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径沿行：年轻穷困时，逐梦物质的充裕；中年顺平时，期盼天伦的久长。
时间都去哪儿了，时间又将去哪儿，我想，就在年复一年的祈望中，就在日升日落的康泰里。
山风拂面，轻寒中竟夹带着一丝温煦。不久之后，枯枝生华，漫山新绿，扑襟春花，世间一切都会被调亮色阶，所有的美好都将如期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