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们相持渡过那段黑暗无光的岁月，那些隐陷在隧道深处的障碍被一一掠过后，不会再有非此即彼的选择横亘眼前，如同我不会再以这种打开方式，来记录表述母子之间的释怀与诸般适从。

      但终究，我还是用较比来固化你独特的、不同与众的存在。在各种较比的胜出中，填充我作为母亲这一职业在你重要时刻不曾缺席的守护，以骄傲来抵达我从未能触及的峰顶。

      新年将至，所有冰冻的渐次消融。包括情感，连同曾经的希冀。

      这样的夜晚，你挤在我们的床上，象儿时偎依于父母之间，说着，畅想着，规划着自己的人生道路。我迷迷糊糊地听着，间或浅浅地睡去。弥散在屋里的温情，驱散了寒夜的轻寒。无法想象，抗衡多年的父母与儿子，最终以和解来延续天伦的快乐。

      上次关于职业规划的漫谈是在两个月前。彼日，邻居家与你同龄的孩子结婚，参加完婚礼的我们就着早婚的话题聊开。我打趣问询是否尽快替你完婚，你立即用“未立业何以成家”为由拒绝，我以自己在这个年龄都有了你作例，你进而讽刺我是早婚早育，我则回应你是缺乏责任心的后知后觉。我们用嘴仗的方式开启了聊天模式。冬日的午后，象极了春日，阳光暖暖地泼洒，我们在院中懒懒地晒着太阳，悄悄地说着话，你不断地替我杯中续水，又拿来糖果，我眯眼享受和煦享受天伦乐。你重复着五年前的职业规划，我认真地倾听，以专业不对口为反对理由不时提出疑惑，你一一作解，并反躬自省，检讨着近年的失利。没有剑拔弩张的争议，没有挖苦与训诫，严肃的话题轻松起来，那些有关爱的给予、爱的供养，有关育儿的希冀与失望早已远去，我最终调侃道以后你又要重返动物界，再次化身为程序猿和IT狗了，你说以后的路一定会走好，不让父母担忧，绝不做啃老蚁族。

      当日婚宴，你的发小及母亲与我们同席。席间那位单亲母亲提前训示，由她代替儿子喝新郎敬奉的喜酒，成年的儿子涨红着脸反驳道：“那是我同学结婚的喜酒，你怎么代替？”，母亲不以为然。果然，新郎敬酒时，母亲又是使眼色，又是拉儿子的手臂，未能阻挡儿子的行动。不等宴罢，母亲推说身体不适，提前离去。待儿子回家后，母亲大发雷霆，委屈的儿子跑来，诉苦道平日被母亲禁锢着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严重影响到与单位同事的平常交往，抽烟喝酒打牌样样精通的你用成人的语言劝慰。那位母亲，丧夫后从待遇优厚、忙碌的岗位调整至低薪的闲职，并自动放弃了打麻将的嗜好，把生的所有乐趣寄托至儿子身上。太过粘腻的母爱，不仅使无所适从的儿子生厌，也让自己纠结其中不得而出。对比之下，我对你的爱则太过轻浅，不够深沉。

      反思中，无法平复。那日的夜空，几星红点无限靠近对面的楼群，一轮圆月从大广告牌的背面突然升起，天晴地朗。我以为雾霆会一直笼罩，我以为入九后的冬日会寒冷异常，我以为时至今日，多年来育儿的辛劬终可放下，而你成长的例证以无可辩驳的结论，来完结家庭教育中放养与圈养的纠缠。可，更多的绪述，是超越教育之外的审察，是漠然于意趣盎然的生活之外的较比，是妄想别人家孩子与你的角色互换，是用臆想集合所有孩子的优点，来成就心目中荣耀的你。

      我喜欢儒雅。以为无论从事何种职业，或官或商，亦工亦农，只要有儒雅的气韵相随，即可从容此生。国庆期间，见到一个熟人的孩子，那个与你同龄瘦瘦小小的男孩，在京读书几年即将赴英留学。几年不见，他的容颜居然发生了大的改观，惹得满桌同赞“腹有诗书气自华”。其实那个男孩，五官不如你英俊，体态也缺乏你的英气，可是，那种周身因诗书浸润而发散出的儒雅与光华，你没有。

      我喜欢勤奋。无数次经验总结，这个世界所谓的捷径未必近，最笨的方法往往却是最有成效的。一个人的资质再平常，只要无休止地学习积累，终将大成。同事的儿子，原本顽劣，高考自然失利，幡然醒悟后遂发奋图强，次年以高出第一年180分的成绩跃居学校之首，这段神话成为该校多年来吸引众多补习学子的招牌，也是我们身边励志的最佳版本。可是，求学多年，那样的勤奋与觉悟，你却没有。

      我喜欢本分。坚信，哪怕无一计傍身，只要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过活，不逾规不僭越，其一生安稳，远离风雨，即可安全藏身于生活的深处。周围的几个孩子脑子死板，做事机械，但胜在省心，从不惹事生非，也免却了父母日日的担惊受怕。可是，那样的本分与踏实，你没有。

      你善于社交。你性格外向多机变，擅长交际沟通，身上具备着我所痛斥的草莽气息，我对此理解为“行走江湖”所致。这样的你，无论是在学校，还是进入社会，能够迅速溶入陌生人群，并成为耀眼的发光体。港澳出行，我用看风景与看书占据了有限的空闲时间，你却用交际填满所有的空闲，跟同行者打成一片，替六七十岁的失群老太太提行李，向中年级阿姨指点香水类型，与年轻男孩女孩聊得火热。近五十人的团队，无论拘谨或张扬的团员，均对你交口称赞。于是，行至各处经常听到领队与地导对你喊着“靓仔”，不时有老太太、大妈向我夸赞你的帅气、懂事，那些年轻人也主动与沉默寡言的我聊天，到后来竟然有人力邀你去他的公司就职。所有的种种，最大程度地满足了我作为母亲的虚荣。我们出行苏杭、成都、新疆，作为坐镇指挥官，你又是提前替父母预订机票酒店，又是查询当地澄和天气与闲美风物，安排行程，让我们的出游省心省力。那样的灵活与变通，别人家的孩子却没有。

      你善于折腾。不走寻常路是你最为显明的特征。努力把自己树立成不安分守己的典型，自小不曾踏踏实实读书习字的你，依仗聪慧，小学时成绩尚能名列前茅，初中新添了逃课与上网的技艺后，学业也不至太过难看。考取高中后，上个月尚立志补习、冲刺最好中学的你，下个月又发现学校没有你需要学习的东西而梦想去闯荡社会，当然你最终以离家的方式，果断终结了自己的义务教育进程，让高中生涯成为一片空白留存于你人生的案底，也彻底解放了百计无施的父母，让我们从亦步亦趋追随你的跳跃式思维，到其后的放任。后来，你又以学习软件开发、赴沪求职、回家高考、进入大学这样一条曲线消磨着青春，尽力折腾出别样的人生。大学期间，你这学年与人合办各种考前培训班，下学期去承包房屋内业装修，过几月又去接洽绿化工程，忙得不亦乐乎的你，没有半分的安宁。后来，在进入一家工程设计公司实习四个月后，你又重新回到IT业。你的每次转身都堪称华丽，以圆舞曲欢快优美的姿势旋转，让人目不暇接。幸而身经百战的我们，在多年的浸淫下，已修炼得百害不侵，任由你折腾。你勇往直前的闯劲与胆识，别人家的孩子没有。

      你善于品评。作为伪美食家，你自小就对食物百般挑剔，遇有不合口味的食物，不惜以绝食来抗争。你的品而第之，对食物饕餮的渴望，对美好生活不止步的探求，表现为在餐桌上大快朵颐的同时，煞有介事地品评食物的色、香、味，镇日与父母探讨你如何拥有梦想中的家园，使我们不断追索。在炼就一手厨艺并日趋完善的同时，尽力改善众人羡慕的安乐生活，成就了我们“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美誉。出差杭州、广州，你千里之外带回的，是一箱箱的水产、一条条香烟、一盒盒茶叶；惯常有你的朋友寄来四川的火锅底料、腊肉，浙江、广东的海鲜，青海、甘肃的羊肉，新疆的各种果脯等等。在坐实“吃货一枚”的嫌疑时，你总把美好生活展现于眼前，让我们向往之享用之。一直相信生命最美好的盛宴就在那里等待，你这样的乐观，别人家的孩子没有。

      许是血脉的承传，又或者是乐观进取的立世根本，尽管我的“喜欢”与你的“善于”南辕北辙，但我们都是喜欢有未来的人。在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的厌烦中，所幸理想与志向尚未被现实消磨殆尽，使我们的观点无限接近，并在各种交集中重合。

      你的梦想是赚许多钱，过优渥的生活。在被物欲潮流裹挟着前行时，你用敬业与务实，把不为人知的苦辛暗灰隐于身后，覆盖了表面的油滑与轻浮，让自己的生命飞扬。从十四五岁开始，连续两年在暑期深入建筑工地务工以来，尽管学业无甚精进，你对每份工作均能做到兢兢业业。当年少的你满身泥污地从工地归来，当寒假的你在除夕午夜时分从被窝中爬起、去广场占据售卖彩票摊位，当实习期的你在寒冷的冬日拖着湿漉漉的裤子鞋子饥寒交加疲惫地回归时，同龄的别人家孩子正好整以暇地宅在家中玩着游戏、享受着父母给予的随心所欲。这样的较比，让我心生无限祈望。

      今日的你，身系微处，有限的时间里，职业生涯黯淡。你却对茫茫前路满怀期望，穿透暗黑的夜，跨越患得患失的计较，在朝向自己清晰且长远目标的道路上，不懈地努力，并愈挫愈勇，这样的你，最令我欣喜与慰藉。

      感谢上苍的万千眷念，把你赐予给我。母子长久的拉锯战中，我们逐渐接受了不完美的彼此，我的“喜欢”与你的“善于”相持后，我主动摘取自诩为“失败母亲”的桎梏，接纳了真实的你，也成长为今日宽厚的我。现在的你虽非我最初的期许，但在辜负父母望子成龙的期望中，你不迎合世俗，不压抑自我，不以诸多荣耀束缚自己的梦想，成为最想成为的自己时，这即是成功。

      冬阳煦暖之后依然会有长久的阴霾漫天，黑暗之后晨曦终会毕露。无论别人家的孩子优秀若人中龙凤，或者如你平凡般泯然于众人，当喧闹归于沉寂，最终的你们都殊途同归，进入到一个叫做“生活”的归处。那么，我们有灿灿的明天做背景，以一腔热忱、满腹锦绣投注，一样的清风入怀，一样的阳光沾襟，一样的昂首天际，也必将一样地遨游于春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