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仰望天空。如一株树。
不曾忆起,一株树是怎样进入我的生命。只记得,初回关中,水土不服的我,因语言、习性差异,无法溶入周遭。楼观借居期间,煤炭站煤屑供应有限,母亲找来一截竹棍削尖,在根部钻孔,又绑缚一根长绳,让我与邻居小孩一起扦拾落叶回家,用作柴禾。每日在门口的小树林里,我扦起一片片落叶,牵拉着秋回家。有孩童在树林中嬉闹,而我依然不共言语,不做玩耍。孤独的我,兀自盯着几棵树看,观望停息在树上的小鸟,凝视树干上的眼睛,对着每只不同的眼睛默语。站立树下,小小的我,是沉静安详的。生命的最初,那片树林张开怀抱,给予懵懂的童稚开启一扇窗,窗外全是丰盛美好。
工作后,想象从此放飞自我,却难以走近同事,混迹于世俗的乐事中,与覃靠近。母亲寄希望女儿做温室里娇贵的花,有一番更明媚的明天陪伴,舒适、富足,不必为琐屑的日常奔波,又不知怎样阻挠,除了斥责,就是冷脸。粗暴、生硬,漫骂多于说理的方法,不为年轻的我所接受,我更苦于回家。惯常从单位出行,在稼禾围绕的一片小树林中抒怀。我看笔直的树干,看夕照染红的天空,看欢鸟从头顶飞过,直看得金黄树叶一片片落下。形容孤独的词依然沾满鞋底,不回家的我依然向着树梢吟唱。母亲也会来单位看我,偶尔我会感动,却不能平抑愤懑。
后来,当我也成长为一株树,为儿子遮风挡雨,我理解了母亲。年岁愈长,在儿子叛逆至我焦头烂额时,母亲不时探望我,我开始主动与母亲和解。
此番回归,南疆,戈壁,满眼苍茫,天地间唯有胡杨、红柳挺立,枝桠努力地,向着天空伸展,向着高远伸延,以悲凉,沧桑的模样,叙说着生机不息。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站成永恒,没有悲伤的姿势,当世界被劲风、狂暴所阻隔,仍有蓬勃的生命张力,令我泪目。
(二)
我时常低首,向着广袤舒张。似一蓬草,在大地上匍匐向前。
认识一枚细叶,莫非经得等闲春风的应允,阳光的恩典,或者是雨露的垂青。只说是脚步虽小,那一抹绿原,随天涯归路无尽地拉伸,至远方,永不消逝。
还是在楼观。母亲工作未落实,粮站供给贫乏,全家又无毫厘田地,父亲一人养家略微吃力。闲居家中的母亲,为贴补家用,带领我们去别人收割过的农田里,捡拾麦穗、玉米。彼时田产低下,艰困的农民,崇尚颗粒归仓,地头干净,我们每每空手而返。母亲又带领我们姐弟去割草。玩心颇重的我们,其实并没有耐性陪伴,初见田野,撒欢的兴趣过后,总是闹腾着回家,或者是负气远远跑开,母亲就用捉蝴蝶的承诺来引诱。每天重复着割草,背回,晾晒,后来母亲借来架子车,去十里之外的马场上交干草,一个多月的辛苦换来十几元的收益,母亲有些惊喜。但父亲不愿我们姐弟整日被风吹日晒,象野孩子,母亲灰心,竟从此绝了以地头辛勤劳动,来换取资财的心思。
初中时,父母工作忙碌,虽无暇顾家,却也管束严苛。处于叛逆期的我,视父母管教为桎梏,反抗,冲突。某次,敏感的我被石缝间顽强伸出的一枚草吸引,从此开始崇尚草,追求着光与热。多年来,我不去艳羡温室花朵的鲜丽,独爱野草的丰茂,并自诩为陌上一枚细草,以卑微的形象,在人生的疆场上纵横捭阖,我以为我是坐拥着足下的大片土地。
父亲退休去农场劳作,母亲反对强烈却无效,不得已随父亲去拓荒。荒滩里,父母每日与疾风劲草斗争,于艰苦中觅寻生趣。我也在30岁时,经母亲的指导,初次拿起镰刀,清除果园里的疯长的杂芜。同为生命体的树与草,在这片土地上生息,一样地栉风沐雨,何谓主,何谓次?在以经济实用为目标的俗世中,有着更深刻的界限,不被混淆。
吐鲁番的交河故城,行走于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最完好的生土建筑城市,不敢喘息,只恐惊醒起沉睡两千余年的生灵。阳光下,目线被南门土垣的一蓬草所吸引。太平日久,人物繁阜,交河城的辉煌,早已悄无声息地隐没入历史的长轴中,残垣断壁无言,只有那蓬草枯荣随季,数说着生命历程的记忆与承传。
(三)
余暇,镜头多聚焦于一花,一瓣,期望以此刻的欢喜,来留驻日子中的寻常。
原本,我以为自己是不喜浮花浪蕊的轻薄。直至自家庭院,姹紫嫣红。蜂蝶过墙来,不止是我家关不住的春色,更有满目的绚烂。从此,我以热爱生活的理由,开始爱恋各种花。虽不常购买,栽植,也偶去浇灌。
汝未来看此花时,汝花与汝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某年,母亲生日,远在京城的姐姐电讯,替她送束鲜花。春阳里,带着母亲选购,花店店主恭维母亲的福份,满脸喜色的母亲捧着花束,首度夸赞儿女们的孝道。母亲笑着,说着,在大捧百合、康乃馨的映衬下,笑靥灿若群英。
父亲爱好园艺,他生前花开满院。在他逝后,母亲怜惜花草,用心管护,但那些花草,逐渐枯萎。父亲最爱的茶花、杜鹃,也在他三周年过后不久,自发追随而去。母亲惋惜,把家中的菊花、三叶草插接至父亲的坟头,那些花草竟无一幸活。
后来,母亲随弟弟迁至小区,家里房子闲置,她顾及剩余的几盆绿植,相隔几日就去浇水。众人劝阻,皆不听从。
连续几年春末,母亲来我家赏芍药时,总会郑重地告示,来年待家中房子翻新后,分出一枝芍药给她。今年的这朵花,会化作来年的那朵花吗,不可知,也无需知。
喜好游山玩水的我,也带母亲近游,看山,看水,看花,引她开怀。每遇繁花似锦,我会指导母亲站立花丛,用影像定格母亲的笑貌。不去贩卖时间,伫立于生命中最为短暂的此刻,我愿意实现自己的意愿去践履。
在西北之北端的白沙湖,欣喜见到数朵尚未凋谢的野生荷花。团团肥硕的叶子簇拥着紫色的花朵,在潋滟水波间欲隐欲现。花朵已不甚明艳,却仍在用尽气力努力地绽放,许是为了等待归来的游子吧。
乌鲁木齐的红山公园。菊展进行中,风侵孤蕊,日照玉英,便有了惊艳。频举手机、相机,多角度地为花朵留照。清标君子品,最是晚节香,是她吧,又或者是我们。
光影自柔和转换至暗沉,也许终会被黑暗吞噬,但团聚,欢笑,都是此刻。我接纳的是纯粹,完满。
唯有珍惜。
复检时,看母亲缩进沙发里,瘦瘦小小,如一个剪影,令人感伤。几何时,那个需要我踮脚仰视的高大母亲,衰迈至此。是岁月的迅即,还是风霜的无情?
周末,与儿子挤作一团,谈至对母亲健康的堪忧,我兴致低落。儿子抱紧我的肩,安慰道,妈,别担心,我以后结婚了,一定会孝顺你的。现在我好好工作,多多赚钱,再给你买一套房子,让你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
悲喜交集。我只能轻轻地,轻轻地,摩挲他的头发,一如儿时。
生命的最初,与最终,植根于血脉的连接,潜移默化中传承的,必是孝意这样一种根本。而我,只在意春晖给予的最珍贵的馈赠,那些永不消逝的美好。
不去想忧伤的离散。做一株开心的树,一枚欢乐的草,抑或是一朵鲜丽的花,不是必选项,我只是真真切切地感怀生命中另外的美好。祈望,多年之后,忆念中闪现的都是此刻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