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夕 的 嫁 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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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夕 的 嫁 衣

时间: 2017-09-27 09:08 来源: 刘 驰 军

      立秋已过,褥热依旧。万物似乎在阳光烘烤中,熔化至无有。

      CU外,一张张凝重的脸。孩子,不用恐惧,家族中的长辈都来了,我们在这里,陪伴你。

      无自主呼吸,心脏搏动受阻,肝肾等脏器衰竭,深度昏迷,血液检测报告更让人不忍卒读:34项全部超标,其中,转氨酶超标600倍!
巴巴望着ICU,我竟然会天真地祈祷,会有奇迹来逆转——你推开这扇门,满脸笑意地走向我们……

      无人嘲讽我的幼稚,他们摇头,落泪。

      你的母亲,早已瘫软在墙角,本想劝慰,未语泪已落。孩子,原谅我如此的无能,无法理性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解析生死,去纾缓她的悲苦,只能轻轻地,轻轻地,拭去她脸颊的泪痕,理顺她鬓角泛霜的碎发。

      墙壁上,一张感谢信如生命燃烧着的焰火,红彤彤地张扬着,刺目地显示出对比,象一个莫大的笑话在讽刺我们。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经过二十三天抢救尚能转危为安,而二十二岁的你,不过因一个小小的腹泻,何以引致爆发性心肌炎,再至垂危?

      医生念着你的名字,递出一副小小的耳环。捧着,抚摸着,我想把你在尘世最后的体温留在我的掌心。但,除了冰凉,还是冰凉。
病患越过一万个人,中奖般砸向你,可奇迹为什么不能降临至年轻的你?

      一堵雪白的墙,作为生死的临界,沉默着,不予置否。

      (一)

       14时22分,炙热,烘烤。骄阳下,一路疾走,人几乎窒息。与你二伯、三伯奔走向医院的西北方,为你找寻新衣。

      孩子,我想送你一条曳地的长裙,以纯洁的白色致敬你即逝的青春。轻盈飘逸,梦幻灵动,裙裾边镶缀的细珠,与阳光泼洒的光芒交相辉映,闪烁出熠熠荧光。清风徐徐掠过,你如下界的仙子般,恬静美好。

      街头不时有手捧鲜花的男孩走过,西装革履、满脸喜气。二十二岁倾心于学业的你,尚未来得及谈一场恋爱,更未曾接纳过一朵玫瑰。孩子,我想送你一束娇艳的玫瑰,如火,似霞,红的热烈,粉的妩媚,黄的淡雅,可好?

      这一天,鬼怪机灵的奥运女孩傅园慧以表情包、段子成为网红,赚取举国上下围观、刷屏。鬼又知道年轻的你在经历什么——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浑身插满各种管子,接受生与死的决斗。这世间,为何没有什么洪荒之神力驰援你?

      (二)

      15时48分,与你大伯、二伯狼狈奔窜在东南方街头,继续找寻,腿几乎断掉。漫漫长路,一直延伸向远方,似乎一辈子也难以走完。突然间,豆雨如注,发怒地砸向大地,似要以砸碎世界来混淆黑与白,热闹与凄凉。孩子,看,上苍以一场骤雨的仪式来为你流泪,为你唱响挽歌!

      当你母亲悲愤说道,老天对她不公,竟无言以对。如同看重子嗣、一直活在自卑中的她,在十多年前诞下你妹妹时,哭诉说上辈子做下什么亏心事,老天要这样惩罚。同样的命题,我依然无从作答。

      关于老天对命运的安排,我早已不做无谓的质疑。谁的人生不是满浸着血与泪,谁的风光背后又不是千疮百孔?人不可刻板服帖地臣服于命相,以听从而抵达宿命的操控。顺时而为,逆时奋力。此情此际,无法徒劳地劝说她,用所谓的坚强,去对抗老天权杖的击打。

      当命运倾轧,在重男轻女的乡村,父母聚集万千宠爱于你们姐妹。你的母亲开始皈依,四处烧香拜佛,祈求万能的诸佛佑护;你则以更为刻苦的学习,来挑战病魔——履历上的一个个优良、一册册的证书,一张张奖学金存单,甚至在老师已通知推荐你读研时,仍然备考培训。
自你生病以来,你的父母包容迁就,满足你所有的意愿,只为你能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几年来四处求医问药,作为辛苦劳作的普通农家,他们几乎把每年三分之二的收入投注于你,甚至你的父亲还计划购买一辆车,闲置在家,只为你每月回家一次练习车技。

      不甘服输的你,企图用努力上进来篡改自己的人生。敏而好学,发愤图强,你捧取了连年的三好学生、优秀党员等荣耀,多种奖学金敬献命运,博取来多样的溢美,命运却又一次地愚弄。孩子,各种证明你学业优秀的佐证,于你的父母又有何用,他们唯一的愿望,不过是拥有一个健康鲜活的女儿!

      (三)

      16时40分,呼吸器关停。如一朵鲜花,未及浸满雨露阳光,就萎谢在枝头。你的生命之光,永远,永远,熄灭在这一刻。

      失女妍如玉,失女妍笑开!

      救治医生告知,若是近年来一直静养,开心闲适,你的生命其实是可以延续的。这样的告知,更添补无尽悔悟。是的,既然上苍如此安排,何必去苦争,做一个无所追求的寄生蝼蚁有何不能。

      你生性温厚,端正淳朴。体恤父母,爱护妹妹,唯独忘记了你自己。中学六年,成绩优异的你,每周末都用节省下生活费,从镇上购回各种菜蔬,改善家中的生活。懂事的孩子多让人心痛。因此,对比伶俐的妹妹,我对你的喜欢更多一些。你的节俭令所有人欣慰,未能料想,这样的懂事,这种对衣食从无挑剔的你,其实早为病患种植了因。

      生病几年,你的性格走向极端,冷漠、自私,时时事事以自我为中心,甚至于小你八岁的妹妹生活中也时常谦让着你。无视父母的辛劳,你理直气壮地享受着举家之力搭建的优越,恣意挥霍着所有人的怜爱。孩子,此刻,我想以失望来认同大家眼中陌生的你,以你对父母无甚感恩的讨债去忘却你,以借贷缘分已尽慰安你的父母,可是,为什么我的泪水不曾断流?可是,为什么,我的眼前映现的总是你眯眼憨笑的样子?

      如果说,世间所有的爱都是为了团聚,唯有父母的爱指向别离。那么,鬓发斑白的父母,留驻在记忆中,为何都是往昔育子点点滴滴的快乐?如果说,父母子女一场,终极只是为了生离,死别,那么,他们为何不求回报地执意养育,泪眼朦胧地目送你走向黑暗?

      (四)

      18时19分,南二环车水马龙,灵车迅疾淹没在前行的车流里。你的母亲疲惫地依靠在我的肩头,无丝毫气力哭泣。
抬眼望西窗,没有如血的晚霞,夕阳惨淡地挂在天际,徒留给世界一个虚弱的笑。这座城市,于你是陌生的,毫无温度的,在你求学三年仍无暇熟悉它的面容时,就无情地抛弃了你。

      半月前,你去西京医院复查,各项指标均转向正常。兴奋的你向父亲报喜,微信中欣悦地述说,在校园看到代表幸运的四叶草,从此后你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当所有人都以为西医历时四年的治疗颇有成效、中医两年的辅助手段也给予人以信心,并狂喜地卸除重负时,所谓一种病症的痊愈,却以另外一种劫难驾临。

      可怜你尚未乘坐过火车、飞机,最远的游历,也不过是从家至这座城市的区区六十公里。今生最后的远足,依然是以这里为轴心,起跑,加速,奔向已知的归宿。

      (五)

      20时40分,秋虫呢哝,夜色清凉。殡仪馆里阴森暗黑,一盏灯发出昏黄惨淡的光晕,一只黑色的鸟“呼”地一声从檐边越过,周遭更显悚然。

      你躺在灵床上,面部浮肿,阵风掠过,一头青丝被吹起,一缕缕散向四周。

      犹记得前几次来家,你跟哥哥各自吐槽学校伙食的优劣、校风的谨严,平素寡言的你如欢快的小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重复儿时那个活泼、跟屁虫似的小女孩。聊至兴处,哥哥象儿时般摸弄你的秀发,你嘿嘿笑着,我忙喝止道,妹妹长大了,不能再没有分寸了。哥哥悻悻缩手,嘟哝说,妍妍负责当话痨,我就玩玩好了。

      独自伫立,久久地望着你,看你因长期服用激素类药物而变形的五官。孩子,我多想抚消你满脸的肿胀,替你梳理满头飘洒的青丝,复原你本来的清秀。

      你的母亲哀哀恸哭着,喃喃述说着,切切责怪着,我紧拥着她,望向长空,望向空洞。孩子,你看见了吗?二十二年的同行,你把欢笑奉献给世界,留给亲人的,除了哭泣,只有哀思。

      你的欢笑,我们的哭泣,在交会时散发的荧光,漂荡向遥远,渺渺。

      遥看长空,半璧月轮隐蔽在婆娑树影中。牛郎织女或许早已相依,天空没有鹊桥,只有沉重的暗。

      金风玉露相逢,便听得人间悲声一片。

      七夕的意蕴,最初是祈求姑娘心灵手巧。人们骨子里恐惧悲戚的别离,集体续传了欢愉的聚合,赋予无望的日子以一丝希冀,因而有了牛郎织女长久的阻隔,与刹那的依偎。

      我想为你祈佑,可四周笼罩在混沌的暗黑中。活着不是生的全部意义,更多时候,个体的自我需要割舍、丧失,去成全众人的期盼,维持生命的繁华。但当你的肉身已灭,渺小的我们,除却仰望天穹,还能求乞上苍再赐予什么,是今夜的有限,还是明朝的无垠?

      (六)

      22时11分,妆扮好的你,接受众人的注目。静静地躺卧,身着寿衣的你,古怪可怖,没有青春蓬勃的朝气,没有书卷浸润的优雅,也没有都市化生活的印痕,以民间殊途同归的这种古老丑陋妆扮,留给尘世最后一瞥。

      你的两位伯伯,披着夜色去几里外的村子,敲开一间小店的门,替你买来祭礼食品。我的耳边忽回荡起你那句:大妈买的衣服好看,大妈做的鱼好吃。衣,你所欲也,鱼,你所欲也,生,你亦所欲也。这里,没有美衣,鲜鱼,更没有勃勃的生机满足你的欲求,唯有支离破碎的悲恸,与沉重的无常。

      姨妈们在你臂膊系上白色的布条,作为你提前替父母尽孝的象征。今生尚且不能跪乳,又何意期待来世反哺!

     你的母亲默默注视你几分钟,然后用平静得几乎残酷的语调,对着你的躯体说道:妍妍,一路走好。
妍妍,一路走好!

      焚化炉高高的烟囱伸向暗夜,把苦难、欢悦全部踩踏至脚下,耸向我们无法企及的云霄,俯瞰众生,对寿夭一视同仁地广播仁慈。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她们缓缓唱起,抑扬顿挫里,人世间所有的繁华与喧嚣,幻灭在荒芜中。

      (七)

      22时40分,满目黑漆,团团树影,大片高杆作物,黑黝黝鬼魅般地伫立,守卫着漫漫长夜。

      突然间,车灯闪烁,一束束刺向暗夜,象剑,似戟,刺破夜的黑。机器轰鸣,如滞留在胸腔里的呐喊,喷涌而出,惊动旷野的死寂。
夜那么黑,那么沉,一定能够吸纳我们的悲怆;旷野那么广袤,那么静肃,一定可以寄存我们对宿命的控诉,湮没我们对这无常生死的敬畏。

      你的父亲低头,捧着盒子,如同把初生的你,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中。

      夜深了。孩子,我们回家。

      (八)

      零点40分,边草青青,泥土润湿。

      离开之后,你又回到自己出生的土地。从生到死,你都是这片土地的目击者。这片生养你的热土,给你以清新的醇香、以热情的拥抱,迎接离子的归原。

     淳朴善良的乡邻,早已围聚在墓地,头顶夜灯,手拿工具,无声地忙碌。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者,百代之过客。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所有的生灵,不过都是匆匆赶路的行者。孩子,我们,送你远行。天国,没有苦痛,没有忧伤。

      纸灰燃起,烟气袅绕。夜色忽而清朗,群星璀璨。孩子,涅槃重生的你,着一叶轻舸,驶向浩瀚。不信,你看,静谧的夜空,那颗划向云际,最亮、最耀眼的流星,是你眨着眼睛向我们道别。
 

      这个世界能够看到天使,一定会是你此刻出嫁的样子:你身着一袭华美的羽衣,黑亮的秀发上镶嵌四叶草编织的花圈,手捧一簇娇艳的玫瑰,带着健康快乐,轻灵地跃起,飞向天际,飞向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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