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小憇,醒眼后,对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对怔,竟茫然不知所处。几日内难得的酣眠,如同一场宿醉。梦境中有冷雨湿身,有狂风掩杀。只是,没有你。
倘若你在,今日间高朋满座,杯盏觥筹,欢声笑语,往来皆喜庆。
春风虽欲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头。怀念你哟,我怀念你。就只能生生地把悲伤压制,装模作样地制造些平静,又若无其事地转念深思。
原以为这样的文字,会依然在心底流淌,储蓄。如同过去的六年中,我以“白云生处有人家”的标题牵引,让她们伴陪着我,任哀思无限延伸。
但无论怎样,我总得为悲喜人生解禁,那就今天吧。用思念的忧伤,打开这一个个片断,来为你祭祀。
(一)
我们从未有如此之远。
黄昏,闲坐无赖,翻看一段视频。小侄女朵朵在旁捣乱,不停询问沙画中那人在画什么图,画面中的老婆婆为什么要哭泣。告诉她,老婆婆所爱的人死了,再也不能相见。朵朵追问什么是死,为什么老婆婆爱的人会死。竟无言以对。何为死,为什么所爱的人会死?
隔着死亡,父亲与我对视。他严厉或温和,也曾以血肉之躯,用父爱包裹着我,把欢乐与不屈传递给我,让我无视生与死的冷酷。
彼时父亲刚刚过三周年。三年来,生的忧伤与死的悲痛,就那样笼罩着,让我无法逃遁。不知横亘在我们中间的是什么,生与死的距离,魂与魄的离分?我只知晓,这世间,从此不会再有我欢快地喊着“爸爸”,也不会再有欣喜地应声了。
很多次,在梦中与父亲交流,想要探知他的生活,当我以为自己逐渐接近真相,并试图还原此前真实的父亲,他却远远地飘逝而过。我伸出手,想抓住一丝遗痕,连接此岸彼岸,徒留午夜中独自的叹息。
(二)
我们又从未有如此之近。
某次,我无限靠近,通过瞬间的捕捉,接近那个苦难少年,把父亲的激昂,收录进生命中。
那年,朋自他方来,迎入耿峪,仅送至山庄就匆匆避远。
如此恐惧走入山中。尝试着徜徉于周山至水的五十二条峪沟,终是走不出哀景处处。
把身体投入繁忙中,或许会忘却伤痛,宽慰自我。
盛夏七月,入峪学习,连连拒绝,勉强成行。无法告知拒绝耿峪的真正原因,这是父亲的山脉,那个被阻隔在我们生活之外的、父亲苦难的少年。
午后,更换成休闲装备,结伴一群八零、九零后青年从山庄攀越,沿“路家寨”圆拱门拾级而至。一路,女孩裙袂飘逸,足蹬高跟鞋却又叫苦连天,男孩白色衬衫平正,刻板拘谨并不见得闲适,倒显示出我的明快与洒脱。登临,发现所谓的寨,不过是面积一亩的一方平台而已。这个寨子,是终南一门三代三翰林五进士的路家,为避匪乱而筑。路家,距此已有二十公里,想必初时的选择不止是避乱,更有隐逸清修之举。
生活无非是这般场景:在乱耳丝竹中觅得溪流浅唱低吟,于劳形案牍中偷得片刻安闲。两者合而有之,生机,意趣,是为周全。
终是溶不进那种喧嚷的快乐中。晚间,躺在河边吊床上,以最舒适的姿态,听得近旁篝火晚会中那些所谓麦霸释放尘嚣中被压抑的情感。潺潺水流伴奏,耳畔的噪音竟有一些悠扬的和谐。
初月,繁星,一丝微风闯入,把沉沉夏夜扰乱。摇摆着,荡漾着,五六十米外的歌声传来,如摇篮曲,催我入眠。远远避开那些喧嚣,无法确定白日里神采飞扬,被众多青年簇拥的快乐妇人,与暗夜里怅惘哀怨的妇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风拂过,凉意顿生。胃开始痉挛,固执地守着。一滴水珠溅在脸上,是风的泪痕,是月的低徊?这样的一阵风,六十多年前可曾吹拂着一个少年的梦想?这样的一轮月,可曾在暗夜中照亮少年前行的崎岖?
听那夜风,看那月辉,嗅那草香,仿佛看到一个负薪的瘦弱少年正从山路走来。背脊低垂,咬牙皱眉,背负着一捆柴禾,背笳比少年高大三四倍,少年就趔趄趔趄地走着。同村照护的长辈,在前后方喊话,路面不时有棘刺石子,光脚的少年一瘸一拐,却不舍得取出破洞的布鞋穿上。
少年刚刚患有腿疾,贫困的家里只给抓回一副中药,就不再理会。那副中药,少年不记得煎过多少次,后来连药渣都吞咽。父亲残疾,母亲瘦弱无力,积弱积贫,让要强的少年发出誓言:我要读书,我要改变!一捆捆柴禾,承载着求学梦,被十三岁少年从山坡砍下,背出峪口,背进集市,兑换成纸与笔。
那是少年的父亲。
师范进修,教书育人,乡镇岁月,政法春秋,纪检风云,解甲归田,此后跌宕一生中,爱惜纸墨成为父亲的行动。执著于纸墨书写,足以消退漫漫长生中的贫瘠与荒凉,在生命中长出一片丰茂,矢志不渝,愈挫愈勇。
明月松间,清泉石上,夜静山空。清冷的月辉下,我有一个迷离的梦。梦中,一溪清流蜿蜒着,少年的身影模糊了。
(三)
我们终究,是相携前行的。
行至水穷,坐看云起。百无聊赖,与一群人近足。使身体疲累,方可激活精神的快意。
出得山庄,遇有巨石被雷劈开,相传财神赵公明为民除害,神灵雷公助力劈开龟精石。返景入林,复照青苔。传说已久远,石上惟现著名作家陈忠实题字“雷打石”,而陈忠实已化作白鹿杳然逝去。
路边一户普通农家,红砖瓦房,扫除得清清爽爽。屋旁空地植有格桑花、金蔷薇等,花朵稀疏,不甚繁茂,却开得恣意。暮色中,依稀看见院子西侧一辆红色的跑车,逐轻呼:法拉利!近前端详,原来是一辆钢筋焊接的模具,最为意趣的是,车轮为废旧风扇改造而成,让同行一群人称奇。与主人交谈,问询因何制作这样一辆车摆放,家境平常的主人竟然答复为了自己玩赏,并非为了开办农家乐引人注目。耗费一个月的劳作,仅只在于个人的玩赏,主人不计任何回报的放任和飞扬,让我惊叹不已。我在此处,看到了人生的明媚。
次日聚餐时,诉诸趣闻,宣传部长启示道:这户农民为什么要焊接个车呢,是因为他不愁吃穿了,粮食丰收,达到小康了,物质的丰富到精神的追求。从这一家可以用数据表现全县、全省的小麦产量,这样一篇通讯可以上陕报,甚至可以上人民日报,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含笑回绝,称此类题材我驾驭不了。
从此南上,有伯夷、叔奇隐居的首阳山。近年间,传闻终南山隐士超过5000人,父亲的灵魂或许在此,也未可知。
年少时,总听父亲诉述退休后去楼观台清修。彼时,心急口快的我追根溯源,并蛮横地回应,去道观也可,但是必须要留下退休工资。某天,看电视时,我与片中主人公同念出“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父亲要求我再吟咏,书写在纸上,时刻赏析。今日的我,已至中年,阅历更深,方能体悟彼时的父亲,也在云淡风轻的午天、傍花随柳的前川中,品评人生的况味。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已远去,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慨犹在。追求建功立业的辉煌与快慰,又不屑权谋与机变,父亲的疏旷、不羁,率性、质洁,也仅余隐逸了。游离于尘嚣之外,脱离世俗的繁杂,一个人可以独善其身,可以理想地活着。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终南山,是父亲的归宿,或者,也应是我们的归宿。
白云生处,渺渺烟蔼。父亲节,无须去冢前祭一抔净土,我在耿峪,看云,看树,看生命中最美的花朵。而父亲,一定也在云端看着我,看着我灿烂的笑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