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鸟的肚皮贴着棉絮般堆积的云层,双翼欢快地划行向前,长安的沉闷被抛至地层,人也轻灵几许。极目俯视,地面的河流水系阡陌交通清晰可辨,绿色的水田,灰色的道路,白色的房屋,一股清明扑面而来,江南就如此清爽地迎接一身尘雾的我们。
到得杭州,温度陡然升高几度,空际有薄雾笼罩。原来,苍穹之下,所有的生灵一样地生息,岭北为霾,江南为雾。
幸而,江南的秋容得下异乡客的小憩,油绿的叶、醇厚的香,任由感官来享用。关中的秋风黄了,草木带着萧杀已瑟瑟成浓浓的秋色,这里的秋风初泛,一层油光在叶间跳跃,流淌,时日从深秋逆转回初秋,让人有一种重新活过的欣喜。
整条街道弥漫着馥郁的桂花气息,那股清新的甜香,迎面窜向鼻息间,让人生出一种归原的幸福感。关中自八月中秋后,桂花开始隐匿踪影,连馨香也蛰敛不见,不舍得再给人半丝欣慰。这里的桂香经秋风一触,欣然醒来,再次展示出生命的盎然,使得我从长安的厚重中,轻快地穿越至钱塘的繁华里,赏得千般美景,同与一番情境。
(一)天容水色西湖好
秋阳照拂下,我第一次靠近了西湖。
余秋雨在《西湖梦》中诉述:西湖即便是初游,也有旧梦重温的味道,这简直成了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常用意象。西湖畔的柳丝,一直在我的梦中撩拨着,让我从远方跋涉而至。
幸运的是,我们是从柳浪闻莺处诗意地进入西湖。不知其他时节有无莺啼,这样的时节,确无鸟声鸣啭。秋日的一丝凉爽拂过,只有那条条柳丝在秋风中摇弋、轻摆,仿佛一群绿衣少女曼舞轻歌,舞之,蹈之,氤氲出别样的情愫。
西湖之美,自古文人墨客多有赞颂,其多为文化积淀缘由,也不乏人们赋予的美好传说。坐在电瓶车上,听着导游的述说,贪恋地浏览眼前的美景,镜像不时聚焦一叶一波一鸟一蝶,断桥、白堤、苏堤从眼前匆匆掠过,甚至在西泠桥畔看到苏小小的墓。眼花缭乱中,至此一游的我无法直抒胸臆,但觉满眼的闪烁,满心的欢喜。
西湖是博大的,包容万千,于烟波浩淼中,撷取几多浪花。导游介绍说绕西湖一周是15公里,依次摆放着断桥残雪、苏堤春晓、三潭印月等十大景致。想想历代文豪白居易、苏东坡,想想民主革命先驱秋谨,想想传说中的许仙白娘子,甚至江南名妓苏小小,我能够理解为何西湖堤岸长至三十里,面积扩至6.5平方公里,因为如此的长度,足够的广度,才能安放历代文人雅士的敬畏,安抚救赎他们于贫瘠尘世中失却的魂灵。
桂花夹径,绿柳垂湖,水鸟翔集,彩蝶翩飞,清凉的风掠过,涟漪初泛,游人当真醉在其间。淡妆浓抹的西子,我从诗词中领略过多,而此时秋波澄澈,其明净的气韵,自不可与春水的喧闹、夏水的浑浊及冬水的枯寂比拟。夕阳渐隐,湖面燃起粼粼金波,不时有船只自焰光中穿行,近了,又远了,消失在湖波间,渔舟唱晚的弦音在心头隐隐响起……
湖畔不时有乐人围聚,五六个人自成一体自娱自乐,别有一番热闹,相似于散落至关中各处的自乐班。听得出,曲调是他们自创的,只见弹奏者全神贯注,演唱者引颈高歌,且不时暂停就某一个音阶而探究。听众或驻足鼓掌,或缓步倾听。夕照的最后一抹光晕在湖面拖曳起一片柔和,行走者,驻足者,坐视者,湖畔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知足安乐。此番场景堪记取,既然活在当下的快意中,又何妨把杭州当作汴梁、长安,甚或是我生活的小城?
(二)欸乃一声山水绿
第二次进入西湖,是即将离去时,企图通过探究来拉近我们的距离,验证我对她无甚疏离。
我是从欧阳修的“轻舟短棹西湖好”等“西湖十好词”来印象西湖的。尽管作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领袖的他,称得上是全才,散文自然流畅,词作疏淡婉转,开启宋代笔记文先声,在经学、史学、金石等领域有所建树,我却偏颇地以为,浸沉于“多情却被无情恼”中的他是优渥的,因之他的西湖过于轻快。那样的轻快,如何能够载得动历代文人墨客的顶礼膜拜?他笔下的西湖,也到底有浅薄之嫌。
之于我深刻的,是张岱的西湖,其白描手法点出的西湖,简约传神: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天,堤一痕,亭一点,舟一芥,人两三粒。张岱算是把生命融入西湖的名士,可无论是七月半的西湖,还是十二月的雪湖,虽空灵淡雅,更多的却是清冷与寂寥。
浅薄与清冷都不能书写西湖的水韵。西湖是一个需要慢下脚步静下心绪来慢慢品味的所在,其美不仅是表象的,更直抵灵魂。倘若说外湖似我们外在的、物质的繁华似锦,里湖则更近于我们内心深处的、精神上的脱俗清新。
找寻着,感悟着。终于,当船只自望山桥孔穿过,眼前树影婆娑,绿水逶迤,一幅悠远淡泊的水墨西湖徐徐展开。不同于外湖的喧闹,这里人迹罕至,除了碧水绿树水鸟外,只有秋阳慵懒地照着水面,霁虹榭、飞虹廊驻停在水中央,观之犹有久雨初霁,一虹映水波的清朗。触目皆绿,仿佛橹船每响一声,蕴藏水中的绿色便被摇醒似的,幻灯片般不时转换一篇篇绿色的场景。橹船转弯,便有了误入绿影深处的惬意,那样的绿渲染着里湖,增一分太浓稠,减一分又太素淡,当真是人在舟中便为仙。
再次漫步苏堤,一群学子在苏东坡铜像前留影。当我从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几座小桥一路踩过,轻风和畅,柳枝舒卷,行人笑晏,西湖的胜景尽收眼底,蓦然,我有了偶像当年因“乌台诗案”饱受打击,把抱负定格于疏浚湖底堆筑堤岸、造福于民成功后的欣喜。
“西湖十景”自南宋末年形成,所呈现的不仅仅是诗情画意的视觉美感,更有政治的清明以及文化的沿袭。在西湖长达两千多年的历史中,有三个重要的人物值得铭记,杭州人感念他们的伟绩,分别以白堤、苏堤、杨公堤命名来缅纪。作为良吏的圭臬,如果说白居易三年任满,留下一湖清水,一道芳堤,苏东坡则开启了人间天堂的初景,杨孟瑛重现西湖的旧观。在兴修水利纾解民间疾苦之际,他们寄情山水,攀援至文学成就的高峰,白居易在杭州留诗二百首,苏东坡更是留诗千首。
浸淫于体制中,必须以一种力量为附庸,完成政治清明的抱负,再怎样的颈高者也无法避及。可是,质押附庸之外的生命属于自我,在这样丰茂的生命中开出鲜艳的花,结出壮硕的果,苏东坡是几千年一道闪亮的光芒,辉映着绚丽的生命之痕。
每每读到“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句,忍禁不住唏嘘连连,想穷尽“晚景凄凉”一词的全部意义来概括苏东坡的境况。而率性的苏东坡,依然一如既往地旷达。在造福布衣、问鼎词巅、精习书画的同时,他不曾低下高贵的头颅,把困厄付与担当,用豁达灿烂日常,于艰难窘迫中怡情自乐,在满载而归的人生道路上,洒落人间的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豆腐、东坡芽脍、东坡墨鲤等等,作为信手拈来的获利品,为蹇涩的有限生涯满注强劲的生命张力,使他的人生格局被无限放大,其政治理想与诗意中的远方逐步趋同。
西湖外湖与里湖的综合,相似于苏东坡入世出世的统一。我想,所谓的西湖精神,大抵如此。
(三)芙蓉生在秋江上
沐浴在秋阳中,感官上的愉悦因水边的朵朵芙蓉而浓深几许。
白露即将成霜,关中大地菊已芬然而独秀。江南的芙蓉,正安静地开放。俟金风给江南一送爽,芙蓉始开,虽不似春花的娇艳,也逊色于夏姝的繁茂,秋江边的芙蓉,是千帆阅尽后的安宁与静默。白色贞静,红色明丽,孤高而又自信,其怒放也绚烂,凋萎也从容,却让人不由得匀了呼吸,舒了眉头,轻了脚步,慢了节奏。
我以为,花草之绽开,是合于节令,顺时序而绽放,秋菊之傲霜,腊梅之斗雪,绝非花木气性之善斗,而是与所处劣境和谈后的结盟。至于对菊梅的诸般赞颂,不免有添附多事之嫌。哪朵花又能管得住春风,秋风,或者是朔风的吹袭而至,哪一片乌云又阻得了花儿向阳来舒展身姿?因此,芙蓉不向东风怨未开的气度,以及生不逢时后随遇而安的笃定,更令人倾慕。
倾情于这样的气度,我一路追随着,从南至北,在西湖湖畔徜徉,向太湖湖畔停泊,于拙政园、胥门处区勾留,我一直捕捉这种萦绕于心的感触,终于,在盘门景区的伍相祠中,我找到了依托。
伍子胥所筑吴国都城——阖闾大城,草创了苏州城的轮廓,盘门为吴门八门之一,是苏州现今唯一保存完事的古水陆城门,也是全国现存唯一的水陆并联城门。英雄身后多寂寞。也许,盘门处的伍相祠,只是以一种象征意义而存在,因此显得愈为冷清。
回首旧江江水去,怒涛犹是不平初。宋代王令的这两句诗颇能表述我的心迹。史评为“杰出政治家和军事家”的伍子胥,为吴国发展壮大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其一腔热忱换作猜忌,因此被谮自杀时曾悲愤嘱曰“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伍子胥一生功过自有评说,他固然缺乏严谨沉实的风范,故诸葛亮评价曰:“子胥长于图敌,不可以谋身”,但当他的对手范蠡功成名就后聪慧地隐退江湖,时时以模糊的身影留白于世间时,我却更喜欢伍相不计得失的这种刚烈,利落。果敢不屈,快意恩仇,当生命的底色浸透着真实,这样灼烈的人生才够味。
秋阳杲杲,亭院中白的红的芙蓉争相斗妍,替代今人来行使对伍子胥的尊崇。眼见得沉静的芙蓉伴于此处,到底令我有些许的释然。
(四)小桥流水有人家
踏上江南,如何也绕不开对小桥流水人家的探寻、体味。
小桥流水人家的向往,经年流淌在我的梦中,平静,舒缓,又绵长。年岁稍长,对人生渐次有了感悟,我以为小桥流水人家,更多寄存着对隐藏于岁月深处美好的一种怀想,而我们穷其一生所追随的,不过如斯。
近年,我所在的小城建成了中国第一水街,时常演绎着柳枝袅袅,水流潺潺,画舫徐徐的江南境况。关中这样一处所在,跟水乡泽国相较,虽相形见绌,但多少也抚慰了我久盼的祈望,减淡了我浓厚的乡愁。
心已系,身即往。轻烟漫卷,柳媚如丝,在阳光的照耀下,西塘露出如画的眉目。舟楫载着我的欢快,在水中缓缓行进,浆声兀自荡漾起微澜,夹竹桃花在粉墙黛瓦的屋后,自恋地凝视着水中倩影。花与影,云与树,浮动在水中,被微风碾碎在波心里。舟船上的我们,与一拱如月的桥,一湾幽绿的水,成为镶嵌在游人眼中的西塘美景。
同舟者以行游周庄、乌镇的经历,告诫观赏水乡小镇的最美时分是夜晚。我能够想象,湛蓝的夜空,两排灯笼醉红了夜河。那样的西塘,在月下褪却粗粝,月携影徘徊,人与梦同行。惜乎我与那种情景交互失散,难以相聚。
踏上石板路,游人如织,不由心旌神摇,中止了我在此邂逅一位姑娘的遐思。许是与这熙攘的西塘太过违和,无论是扬起芳尘的凌波仙子,还是撑着油纸伞、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她,都不肯做我遐思中的主角,随旧梦消弥在烟雨长廊的尽头。
到处是游人,占领并淹没了景致,姹紫嫣红地装扮着西塘,小桥流水只是作为人群的背景而呈现。原本我的渴盼中,在小家碧玉般的水乡,绿蓑青笠的归渔人,秉机杼的织妇,临水浣纱的少女,嬉水玩闹的孩童,寥寥几个足可,作为景的点缀。可在这里,除了鳞次栉比的店铺,琳琅满目的货品参照,只有一个售卖菱角的本地老媪,权作水乡给我希望的一个交待。行至水尽处,一脉浊流一拱石桥尚在支撑我的幻觉,商业区的人家,到底重现不了我梦中小桥流水有人家的悠然。
桑德拉在《芒果街上的小屋》警醒道:你永远不能拥有太多的天空。你可以在天空下睡去,醒来又沉醉。在你忧伤的时候,天空会给你安慰。可是忧伤太多,天空不够,蝴蝶也不够,花儿也不够。大多数美的东西都不够。于是,我们取我们所能取,好好地享用。
商业化的今时,我们多把梦想深隐于流光的褶皱中,任由庸常把日子涂染得苍白无色。在西塘,望得见青山,看得见绿水,却无论如何也勾不出我的乡愁了。但是,世间最大的成功莫过于在在庸常中去芜存菁,最平和的快乐就是静观天地与人世慢慢地品味出它的和谐。我想,我的乡愁一定在故园的一隅,那里依山傍水,巷陌寻常,那里槿篱疏疏,小路弯弯,炊烟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