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春夏秋冬是岁月的表情,那么风雨阴晴便是老天的脸色。
今天老天爷的态度不大好,一大早就阴着脸。我早上七点多驾车去博物馆上班,一路上白日如晦,要打开车灯照亮才能看清前面的路。看惯了老天爷脸色的人们都很识相,自然不会在他老人家跟前自讨苦吃,许多打算出门郊游的人大都知趣地取消了行程,让我们博物馆这几天原本络绎不绝的人流骤然放空,忙碌了好一阵子的大家难得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消停。
薄暮时分,我们博物馆已经闭馆下班,外出办业务的同志也相继回来,不远处社树村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炊烟开始暖暖地升起,倦飞的鸟雀三五成群地陆续投林归巢,池中的游鱼也慢慢地沉寂在了水底。就在天空中那袭黑色的大幕缓缓拉上的一刻,博物馆四周那些卫士一样挺立的路灯不由自主地睁亮了眼睛。
黑夜悄然降临了我们博物馆,和黑夜一起来临的,还有不期而遇的一场冬雨。
雨是老天爷的信使,自然也沾染了老天爷的脾气。它来我们博物馆从不预约,也从不打招呼。这是立冬后的第一场雨,无风而至,纤密如丝,还带着一大半尚未褪去的阑珊秋意。如今的年月,气候变暖,四季的界限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分明,冬季下雨看起来很正常,下雪反倒罕见起来。但冬天要是不下雪,实在是没有一点冬天的样子。我姑且认为,这场冬雨是即将来临的冬雪的先锋。雪比它更老道,更懂得拿捏时间,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出场。现在天还不算冷,还没到时候,它不好意思来得太早。
在这冬雨和黄昏交汇的时刻,我呆呆地站在博物馆办公楼的门厅里,脚边蹲卧着我们馆里那只一岁大小温顺可爱的小猫,我俩目光一致,看向前方,看着眼前昏黄路灯下牛毛般飘飞的细雨,看着细雨下空旷无人的广场,不远处静默的小桥,朦胧中矗立的馆舍,还有雨雾中若隐若现的树丛以及和暗夜融为一体的厚重的寂静,忽然觉得这奇妙的组合很有意境。“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乐天《问刘十九》诗中的这两句话此时不由自主地在胸中激荡起来,刹那间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他当时的心境。
我原先是讨厌雨的,从来没有觉得出它的好。在我跌跌撞撞奔波的大半生中,雨大多时候都成了我的拦路虎和绊脚石,它总是掐着点儿下在我骑车接送孩子的路上,下在我徒步上班的途中,肆意地弄湿我的头发和衣衫,让我在泥泞中跋涉,时刻提醒我前行的不易和生活的苦,让人实在难以生出闲情逸致来品味“斜风细雨不须归”的美好和“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也许那时自己还是生活的囚徒,正困在水深火热中,还不能以理性和超脱的眼光看待自己所经历的一些事情。周国平说:所谓超脱,并不是超然物外,遗世独立,而只是与自己在人世间的遭遇保持一个距离。有了这个距离,也就有了一种看世界的眼光。我在人世间摸爬滚打了大半生之后,才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体悟。就像现在的这场冬雨,忽然觉着也没有原来那么惹人心烦,甚至还有一丝久违的美好和独特的况味。
相比而言,这样的雨还是比雪要好些。雪看似纯洁无瑕,实则藏污纳垢,它不分好坏,把天地间的一切都遮掩起来,让人真假难辨。雨正好相反,在它的荡涤下,肮脏的变得干净起来,模糊的变得清晰起来,一切都更加接近它本来的面目。这样的蒙蒙细雨,也让眼前这尊落满风尘的汉白玉先贤雕像变得洁净和肃穆,显得更加高大和挺拔。
在这样思绪乱飞的清凉雨夜,一些尘封的过往如电影般在脑海里闪现。回首过去,仍然能够看见来路上一路奔波的自己,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都被生计驱使,被所谓的正事占据,从来都没敢想要放慢脚步,去关照一下生活中那些被自己忽略的美好瞬间和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在物质充裕的当下,我们却活得更加焦虑,焦虑自己的目标无法达成,焦虑自己想要的得不到,焦虑到手的会失去,我们在自己编织的欲望牢笼里循环往复,变本加厉,对本就存在于身边的美丽风景视而不见。
老子说“浊以静之而徐清”,我们需要让自己慢下来,沉静下来,在精神上找一方净土,看看过去,想想未来,找一找我们本不该遗失的东西。那些远去的先哲,虽身处困顿却从不缺乏精神和气魄。孔子困于陈蔡依然讲诵《诗》《礼》,弦歌不绝,留下“君子固贫,小人穷斯滥矣”的名句;文天祥囚于北庭,却写出了气吞山河的《正气歌》;李仪祉先生在民国18年至民国20年陕西大旱那样的艰难环境中,却主持建成了中国水利史上标志性的水利工程--泾惠渠。对他们而言,艰难困苦从来都不是束缚手脚的镣铐,而是砥砺意志和精神的砧石。
当下的我们,真的需要时不时地忙里偷闲,访一访博物馆,读一读圣贤书,养一养情志性,砺一砺精气神,寻一寻我们远远的根。
我们这里,少年来过,大人来过,风已来过,雨也来过,我想你也一定会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前来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