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树不是树,而是一个村落的名字。
记得几年前,我和同单位的一位已经退休老兄在一块吃饭聊天,他说起他的家乡泾阳王桥社树村,言语间充满了自豪。
其实,这个地方我十多年以前去过好几趟,她就是在国道211线泾阳王桥段路南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关中村落(那时还没有修关中环线),和我印象中别的关中村庄没有什么不同。她就像一个其貌不扬的姑娘,一头扎进人海便泯然众人,难以分辨。或许是由于家乡的缘故,人们总是对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满怀乡愁和眷恋,自然就多了些骄傲和自豪,总觉得故乡胜他乡。我当时因为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到那个村子了解些仪祉水利会馆的情况。那个会馆就是村子里的一个破落祠堂,记得院子里长满了蒿草,祠堂的大殿下面是看门人圈养的猪羊,里面一片狼藉。我对那个地方一点都不感冒,无法感同身受的体会出我那位老兄对老家的骄傲来,也不觉得以后能和这个地方扯上什么关系,这便是我当时的想法。
但是鬼使神差,在我年过半百的时候,居然来到了和社树村一路之隔的陕西水利博物馆上班,以致于每个清晨我都能听见社树村传来的鸡鸣狗叫,每个黄昏都能看见社树人聚集在博物馆门外和着音乐节拍跳广场舞的妖娆身姿。这不禁让人慨叹,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左右着一切,叫你不服都不行。
一旦离得近了,处的时间长了,自然会对这个村子的掌故多一些了解。越是了解就越是震撼,越是觉得自己当时的定见是多么的幼稚和肤浅。其实,认识一个村子和了解一个人是一样的,日子久了,自然就能窥见她蕴含在表面之下的东西。
社树村是个因树而得名的村子。据村里的老人们讲,至少在元代以前就有村民在这里居住,村民常在一颗大槐树底下议事,由此得名社树村。这让我想起庄子在《人间世》里用社树托梦告诫人们“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的故事。不过庄子说的那棵树不是槐树而是栎树,但它们都是社树。何为社树?据说古人封土为社,在上面栽植树木,其树称为“社树”。我们中国人常用社稷来指代国家,“社”代表土地神,“稷”代表谷神。在古代中国,土神和谷神是最重要的原始崇拜对象,因为它们关系到农业生产和国家兴衰。同时,社稷作为古代的一种吉礼,有着悠久的历史。古代君主为了祈求国事太平和五谷丰登,每年都会到郊外祭祀社神和谷神。这种祭祀活动不仅是对自然的一种敬畏,也是对国家长治久安和繁荣稳定的祈盼。
我想,社树村里传说的那颗大槐树,应该就是当年村民顶礼膜拜的神祇化身。据考社树村里的刘姓大族是在明初洪武大移民时,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徙到陕西临潼,最终辗转落脚在泾阳社树村。我不知道泾阳社树的大槐树和山西洪洞的大槐树是否有所关联,但从中国人故土难离的情怀中,也能想象得见在背井离乡的别处,栽植一颗和故乡同样的槐树也是一种寄托乡愁的方式。
社树村也是个因人而旺的村子。据冯日乾老师在他文章《泾阳史上社树刘》所述,社树村是泾阳远近闻名的大堡子,不仅村民众多,而且姓氏庞杂,但有两个大姓家族--刘氏家族和姚氏家族格外引人瞩目,两大家族枝繁叶茂,显赫一时,也让社树村声名远播,名垂青史。社树刘家明初从山西洪洞迁至,刘家耕读传家,家风纯良,明中期已是关中地区的名门望族,在明清两代英才辈出,后人大多从政。族人刘四科是隆庆四年进士,为官政绩显著,死后赠太子少保,赐谕祭葬。刘宇曜是刘四科次子,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康熙年间族人刘仪恕以举人出身官至知府,他的几个儿子也都表现优异,其中刘灏、刘涵、刘泌兄弟更是声名远扬,一家三兄弟先后中进士入翰林院。社树姚家明初从河南迁移至,发轫之初实为草根,以经商为业。明初姚家人赴川为商户做伙计打工,后自立门户,逐渐发展壮大,从事盐、茶、布、药材等生意,到了清朝姚家生意如日中天,成为富甲一方的秦商巨贾,商业脚步从四川雅安和彝族地区一直辐射到东南亚。西安芦荡巷(原名芦进士巷)的姚家大院也是社树姚家的产业。据说慈禧曾为姚家题匾,林则徐曾为姚家撰联:“善为至宝一生用则不尽,心作良田百世耕之有余”。社树姚家虽为商贾,但乐善好施,并没有为富不仁。他们在家乡架桥修路、兴办学堂,造福乡里。族人姚德出资兴办了泾干书院,请左宗棠题写院名,资助陕甘味经书院办学。族人姚文清在解放初期带头捐资捐物襄助建国,抗美援朝捐献金条800两,购买战机一架支前,还捐出了西安的多处房产,拳拳爱国之心日月可鉴。刘姚两家的兴盛,也让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关中村落,逐渐从浩渺的历史洪流中脱颖而出,走到了前台,一时间为天下人知晓。
社树村更是个因水而兴的村子。她北靠嵯峨,南临泾河,郑国渠、白渠等引泾灌溉工程穿傍村而过,河渠溉润,秀壤盈野,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关中白菜心。这里有清代光绪年间管理龙洞渠的公所,就设在村东的海角寺内(现今已毁圮),姚氏家族的姚秉圭在清末曾担任过龙洞渠副渠总,民国时期设有龙洞渠管理局,姚秉圭又任首任局长,他把办公机构从海角寺搬到姚家祠堂,在此召集各县水老议事,该祠堂后被李仪祉购买变为中华水利会馆,作为泾惠渠工程的指挥部,李仪祉领衔的渭北水利工程处曾在此办公。1932年泾惠渠一期工程建成通水,泾阳作为灌区的上游,成为最先受益的地区。
社树村还是个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村子。村子里有建于明末清初的城堡遗迹,目前只剩一段老城墙,据说是为了抵御当时横行一时匪患和兵燹劫扰,为姚氏家族所建。老城堡曾经有东、西、北三座城门,东门写有 “瀛洲迎驾”,西门有 “泾清分水”,北门有 “仲山毓秀”。不过历经几百年风雨沧桑,昔日盛景已难再现,但现存遗址仍能让人依稀可见往日的风采。还有前面所说的水利会馆,在2014年陕西省政府公布为第六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一个村子能有几处古迹傍身,村子的文化高度也扶摇直上。据说村里还有一个叫刘浮生的人,是清末社树村里大户刘家的后生,年轻时到四川雅安做生意时无意间碰见了到此办事的于右任,两人相谈甚欢,一见如故。数年后,于右任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上门拜访刘浮生,刘立刻捧出祖上秘制的美食款待贵宾,于老品尝后觉得唯有美食不可辜负,连连称赞“穰饸,穰饸”,从此刘家这道秘传小吃就有了一个外人见了却不见得会读的名字“穰饸”。这个掌故,在我看来属于民间野史,不过也为社树村厚重的历史增添了一抹戏说的噱头,可以让社树人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如今的社树村已今非昔比,走上了乡村振兴的康庄大道。我刚来于此,就第一时间探访了社树村,全然一派蒸蒸日上的新农村景象。原来印象中破落的水利会馆,已然修缮一新,现存的前后院干净整洁,中部两进大殿修旧如旧,古朴典雅,大殿内八根二尺粗的巨柱擎起了勾角的屋顶,窗、门、檐、墙及柱下基石雕饰精美,为研究清代建筑形制及泾惠渠兴建史乃至中国水利史提供了珍贵难得的实物资料。村里依托路北的陕西省水利博物馆和本土的水利会馆、老城墙等历史人文资源搞起了乡村旅游,虽然比不上不远处的袁家村,但也搞得像模像样,红红火火。村里的基础设施和周边相比也是数一数二的,新铺了柏油路、安了太阳能路灯,建有公厕、图书室和超市,最不可思议的是每条路都起有名字,树有路牌,这在关中农村非常少见。村里家家门前屋后栽花种树,鸡犬相闻,人们怡然自乐,一片欣欣向荣。这个以树命名的乡村,终于在沉寂了许多年后迎来了她的第二春。
我想,过往的辉煌只是几个大家族的辉煌,而昔日的昭昭茂族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只留下一些让后人凭吊的遗迹。伟人曾说“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他把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比作英雄,认为历史由他们创造,美好生活更应该由大家共享。而今天的太平盛世真正成就了无数从夕烟中归来的默默无闻的英雄,让他们过上了平等、小康、有尊严的生活,也许这才是一个乡村,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度真正的繁荣,希望这样的繁荣能天长地久,也希望社树村的故事如春水东流,不断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