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雨
雨珠哔哔啵啵敲着玻璃，兴致盎然看着对面楼顶被淋湿的红瓦，被雨洗过，那座房子像换了件新衣，一下子醒目起来。
北方小城的夏，很少有这样持续的雨季。七月初，明晃晃的阳光吸干了黄土里的水分，焦灼的风吹过，无数细尘被带到天空，漫无目的附着在道旁的白杨和蒿草上。明媚的阳光下，尘埃越落越厚，层层叠叠覆盖，终于辨不出草木的本色。
西瓜昨天还是小小圆圆的模样，一个烈日当空的午后，突然变成不规则的畸形，玉米开始拧劲，田间皴裂出无数口子，像干渴至极的孩子张开的嘴，焦躁的热浪一波一波，野草们怯怯匍匐在焦土上，再也彰显不出旺盛的生命力。燥热让人们的脾气暴躁起来，若是忍不住声音高了一点，对面的人马上哗啦啦就开炸了。
天气预报不太靠谱，人们还是忍不住要看，感觉不准又开始骂天骂预报，骂熟悉与不熟悉的人，骂白白吸了一年汗水、却辜负了期望的土地。日复一日的煎烤，就在人快绝望时，一场雨毫无征兆地来了。
稀稀拉拉泛起几朵云，随着风，云朵渐渐厚实起来，初时的白色渐渐变灰，再变黑时，突然间有一两滴水珠落在脸上，凉凉的，润润的，在这酷热里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抬头，雨滴实在过于稀疏，许久也未再落下，以为是错觉，索性不再想。然而它又突然贴在脸上，像个调皮的孩子，钻入脖子，麻麻的，酥酥的，瞬间，焦躁的心被这份清凉安抚，满怀喜悦。
初时人们对雨是不抱信心的，直到闪电撕裂了天幕，一串闷长的雷声轰轰烈烈敲起了鼓，雨点稠密地织成线，水泥地面从洇渍的花印变成一条条小小的细流，人们惊呼，“雨来了！”
风奋力从主杆上拽着树枝，树枝拼命挣扎，“啪”地一声，一根细枝被折断，地上洒落一堆泛着新绿的叶子，连同落地的枝桠被风毫不犹豫卷走。雨铺天盖地，整个世界在闪电里清透无比，洗过澡的白杨蒿草们叶面绿得发亮，雨奋力冲刷着藏在褶皱里的污垢，悬浮许久的尘埃，化作一片泥泞，终于随雨落定。
雨是最好的魔术师，田间龟裂的土地，贪婪地吸着水，地面的庄稼直起腰杆，青翠欲滴。焦灼烦躁的人们怕惊跑了雨，说话声音也小了。打开窗子，雨丝从纱窗的缝隙挤进来，落在脸上，落在荒芜已久的心里。室内一片寂然，心泛起圈圈涟漪，不知道落到哪个瞬间，怦然一动，窗外的风景越发柔润。
若是独自行走，突然碰见雨，也不恼，索性就近找个避雨的廊檐，兴趣盎然看着街道的雨景。慌乱的小贩，川流不息的出租车总是满员，对着伸手拦车的人鸣一声号，卷起一摊泥水，飞驰而过。令人想起一首老歌：“叭叭叭叭叭计程车，它们的生意都特别好，你有钱坐不到……”也有和我一道儿躲雨的女孩子，低头刷着手机，一会儿朋友圈有几条更新“贺涵，你在哪，快给我送把伞……”
忍不住笑了，这世间，总有这样天真而精灵古怪的女孩子，把世界装扮得多姿多彩。
暮色里，城郊杨树林突然喧嚣热闹，一只只蝉趁着雨后土地的松软，努力从地下钻出来，刚刚爬上树干，尚未来得及蜕壳，早有一群人守在那里，顾不上被草丛里的雨珠打湿弄脏的衣衫、划破的皮肤，这群在地下蛰伏许久的生命瞬间被放进盐水瓶。
蛙声此起彼伏，田间皴裂的口子被雨轻轻黏合，不留一点痕迹。农人忙碌着，摘掉长歪了的西瓜，清理着雨后冒出的杂草，给拔节的禾苗追肥，有了水，庄稼仿佛获得了重生。雨孕育着希望，玉米扭来扭去又长高了一大截，油葵的个子没窜高，葵盘却明显大了一圈，谷子青翠欲滴，像从画里走来，牛羊啃着雨珠未褪的青草，长长短短的叫声回荡在村庄上空，惊得那家烟囱里的炊烟歪歪扭扭，一不小心被天上那些云朵吸走了。
农人笑着，没有雨，庄稼扭曲的躯干上随意结出几个果实，人们也懒于理睬，任随它们贱生贱长。有雨就不一样，雨后的庄稼，茁壮的枝桠结出的果实令人心动，稠密而丰硕的果实一天一个样，人们看到希望，累，梦里也在笑。
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的一生都纠集在脚下那片土地，劳其一生，不过维持家人温饱。后来生存不再艰辛，人也不再执拗，他们会尝试多元化的生活，不再一生只专注于一件事。于是，土地也轻松了。水利的大兴修建，不再与生存挂钩的夏雨，已使人们不再那么苛求，一场偶尔遇到的雨，是一场诗意盎然的偶遇。
贪婪地深吸一口雨后饱含青草味的空气，雨又大了，不必在意过往惊骇的目光，站在雨中不动，任随它洗去那层精致的妆容，任随它穿透层层包裹的铠甲，洗涤着一颗蒙尘许久的心。在心的跳动新的希望中默默享受着这份上天赐予的偶遇，于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刻、晚一刻，等一场漫天风雨，笑着说，嗨，你终于来了！
想想，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又何止一场夏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