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刚睡醒，左眼皮就跳得厉害，还不到7点，电话就响了，让赶紧回老家，说是本家八爷老了。

      我一轱辘爬起来，抹了把脸，胡乱刷了牙，到东背街买了献食，就回了老家。路上，我脑海里全是八爷的影子，干练的一身灰色开襟衣裳，瘦消的脸庞，雪白的长须，昂首挺胸身体笔直的姿态，耳聪目明的神情…….

      八爷是个大个子，走路的时候，他习惯双手反抄在身后，抬头挺胸，步履稳健。村里人都说，看他的身体准能活到一百岁。年青的时候，村里人就说，八爷身上有一股杀气，在村里能压住阵，谁家媳妇不孝敬，八爷去了就把他骂的狗血喷头。谁家地里草比庄家还长得高的时候，八爷就到他家，歪得跟精兵一样。谁家建房占了公共出路，八爷就去给他讲道理，直至问题解决为止。

      八爷最喜欢勤快人了。村西头老虎家里揭不开锅，但是人勤快得很，把地里庄稼做的是洋洋行行，八爷经常把孙子从部队寄回来的衣服拿给他穿，有时他买化肥没有钱，八爷五十、五十地给他。村东头的黑寡妇是个卖豆腐的，她天天起早摸黑的，供养两个儿子上大学，因为他身段俏、面貌好，村长几次准备将他“拿下”，却因为黑寡妇是烈女，一直没有得逞。正儿八经的黑寡妇把这事告诉给八爷，八爷气的胡子都翘起来，指着村长的鼻子在村民大会上骂…….

      八爷经常给村干部说，不要拿国家的政策乱执行，得让怜人享受低保。村干部想给八爷弄，八爷一直坚持不允，他把名额让给了二杆子六斤……

      八爷的孙子是某军区团长，孙子每次从部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八爷接到城里亲自给八爷洗澡、给八爷搓背，然后叫上几个和八爷经常在一起抹花花牌的人，到饭馆里叫一桌子菜，让他们吃，完了还专门给八爷买红烧肉和糯米糕吃，再买十几盒黑卷烟和一些秦腔碟片。八爷最喜欢听秦腔了，《三娘教子》、《三点血》、《红灯记》、《铡门案》，有很多戏，八爷都会唱。八爷总是因孙子而自豪，逢人就说，我的大孙子比三个儿还要好啊！

      村里有个外号叫 “热红薯”的，是个屠夫，不是正经做生意的，老喜欢把死猪、死狗从土出来刨出来，剥了皮拿到街上卖，八爷就这事给热红薯说了好几回，屡次不听之后，八爷报了案，让警察把他给抓了……

      村里“冷粽子”给娃结婚的时候，忙得昏头转向，在席面饭菜进行到最后的时候，八爷看见黑娃提着尿桶给各个席面上添菜，八爷把“冷粽子”拉到跟前，指了指黑娃提的尿桶，呲牙咧嘴吹胡子瞪眼大骂“冷粽子”恶心乡亲……

      “大个子”是村里放账的，在龟山建设和廉租房建设当中，不仅不维护村民的利益，反而胳膊腿往外拐，和开发商沆瀣一气对付村上的人。八爷找过“大个子”好几次，也当着众人的面拿拐杖打了两次，气的“大个子”背着八爷骂道，实在是他有“部队”的人撑腰，不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八爷今年寿高八十四岁，虽年高但耳聪目明，不仅经常听收音机关心国家大事，而且走路姿势昂首阔步从不佝偻。从去年秋天患病出院后就一直卧病在床，加上大儿媳嫌他把前院的厦子房分给了老三，和他置气，谁看谁都不顺眼，嘴里经常对他不三不四的，气的八爷的病情雪上加霜，一天不如一天，八爷经常哀叹，老猫不逼鼠了……

      上个礼拜我买了蜂蜜、果汁、蛋白等东西去看八爷的时候，村里的赤脚医生“星娃”正给八爷打杜冷丁，看样子八爷是疼得厉害，听说半天就得打一回，等针打完我到床边的时候，八爷拉了拉我的手，算是招呼，然后眼睛闭着，有气无力的样子……

      从单位很快就到村里，我一进院子，摆放了我买的花圈，花馍，见院子、屋里人乱旺旺的。我走进屋里一看，户下大伯正在给八爷刮胡须，穿衣戴帽。我看了一眼八爷，我的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流着。我想起我小时候缺吃少穿，八爷把他碗里的饭倒给我吃。到杨凌上学临走的时候，八爷从夹袄的口袋掏出一张一张的十元纸币…….，我想起了很多很多，情不自禁哽咽着哭出声来。户下大伯用手掐了掐我，小声对我说，“现在还不能哭，等把人停放好了再哭。”于是我就强忍了泪水……

      八爷上身从里到外穿了七件，下身穿了五件。等众人穿好衣服，把八爷停放好之后，户下大伯把一张麻纸盖在八爷脸上，大伯粗喉咙大嗓开始大哭起来“大大啊，你杂不念不传的走了啊…….”大伯一哭，众人就开始哭起来，哭声此起彼伏……

      我给写了一个大大的“奠”字贴在方桌上，挂了殓单、摆了方桌、放上花馍、搁上水果献食。大门上写了一副挽联，横联：望云思亲；上联：欲闻教诲月三更；下联：想见音容云万里。听着众人的哭声，想起了八爷生前对我的照顾和教诲，我也嚎啕大哭起来……

      我们在灵床旁哭，听到灵前有个女人哭的声音非常大而且非常伤心。几个人走出去一看，原来是村中间的花牛媳妇。花牛媳妇生有五个儿子，家里极度困难，老公花牛经常拉住他就打，把他往死里打，八爷知道后，把花牛骂了好几回，然后给户下正好回老家在镇安当县长的赵红军说了这事情，赵红军就给花牛在十号信箱找了临时工干，一干就是十几年。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十号信箱有个工人趁花牛媳妇给花牛送饭的时候，一来一往和花牛媳妇好上了。纸包不住火，后来让花牛知道了，花牛差点没有要了媳妇的命，还要和他闹离婚，这事情让八爷知道了，硬是让八爷连骂带劝保住了这一家人团团圆圆，如今花牛媳妇四世同堂，听到八爷的噩耗，花牛媳妇伤心万分………

       六斤也在八爷的灵前捶胸顿足哭声震天。六斤是老秀才郭智慧的儿子，郭智慧他爷是清朝宣宗道光三十年的探花，因为祖上荫功，商县城西门口三分之一的房产都是六斤家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六斤的父亲让村里的人当做臭老九给活活打死了，六斤从那时就开始疯疯癫癫。后来到土改的时候，别人都打官司要回了西门口的房产，可怜六斤脑子不正常，家里没人了，房产也就归公了。后来西门口大拆迁搞赔偿也没有六斤的份。八爷心善，常常吃饭穿衣，对六斤是无所不管，为这事情，让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大儿媳、二儿媳、三儿媳平素里是窝一眼瞪一眼的。八爷在临死前还让人给村干部说，低保一定要给六斤继续吃上，不能把低保全部给了不该吃低保的人。八爷死了，六斤再无依靠了，六斤是比谁都哭的厉害……

      村上有八爷生前得罪过的人，因为碍于情面和八爷的德望，很不情愿地来吊丧，最典型的就是村长，他进门看到八爷的灵堂和遗像，脸上露着奸笑，再也没有人给村上使判子了……

      村长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一笑让二杆子六斤看到了。看着村长笑眯眯的表情，六斤眼睛都红了，六斤从小就受到八爷的照顾，八爷在他心里是比他亲爷还亲的人，平日里但凡听到谁说八爷的不是，他可是舍命保护八爷的威严。六斤看见村长不哭只笑，火冒三丈，趁村长不备，嘴里骂道：“你倒是笑你娘的*里。” 用一个椅子在村长面前扬了扬，然后砸在了院子角落的碌碡上，六斤砸完，扑塌在八爷的灵前放声痛哭，“八爷可怜老了，镇不住你*你婆了…….”六斤一边哭，一遍骂。

      在部队当团长的孙子一下车就哭得死去活来，好几次都晕了过去…….孙子的哭声再次引起众人一阵伤心悲哭。八爷在世的时候常常说，养儿防老里，儿子养的本事大了反倒防不了老，孙子却倒孝顺的很……

      八婆今年七十八岁了，在部队的孙子本来想把他们一起接去享清福，但是八爷说他要管六斤，就没有去。八婆去了部队，听说八爷老了，就和孙子赶回来。八婆颤悠悠的走到八爷的跟前说了一句：“鬼啊，你杂把我一个撂下啦！”……两行眼泪长流不止，在众人的劝说下，哭着哭着像傻了一样到坐在灵堂左侧，见人也不搭理，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

      村里最年长的老者来到八爷跟前，揭了麻纸，说了一句：人已经瘦成一把皮了…….

      村里的人挨个都来吊丧，几乎家家都来吊唁，所有来吊丧的人都跪下在八爷灵前三叩九拜，孝子们都跪着给来人还头…….

      八爷死的前一天，雨大得出不了门，拿盆子伸到屋檐下，一拉一送就是半盆子水。村里人说，八爷在村里的是人物，走的时候也轰轰烈烈，老天都给助威里。

      头二入了殓。八爷生前吩咐过，不让三个媳妇、儿子给他抹棺材，八爷临死前曾说过让他大孙子抹，再让六斤抹。大家都依照八爷前生的嘱咐执行。盖棺的时候，哭声浮起，棺木盖上，钉了钉子，系了麻绳，前后扭成八台，众人大吼一声：“起!”八爷就被入殓了。

      到第四天出灵的时候，送八爷的孝子走了一长行，浩浩荡荡足足有成百米。花圈就有五十多个，省市军区的，民政局的、镇上的都来有人，村里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动，就连在桥底下站岗的住在八爷附近的房子里，经常和八爷说家常的打工的都来送八爷来了。村里好多人都说，八爷这阵势是村里前一百年中最排场的、最威武的。

      八爷的墓修建在龟山的半山腰。龟山前些年有盘山的老车路，有放牛、放羊、寻猪草的小路，这几年，政府搞龟山公园，村里人基本都在城里打工，也都用上了煤气灶，没有人上山拾柴、放牛了。路上让荒草野树挤满了，到半山腰陡峭的地段，六斤扑前扑后的喊：“鼓劲！鼓把劲啊！”前边的八个人步履艰难，脚底下片蒜里，像喝醉酒一般，把一大堆包谷都给踏倒了，有一个人气喘嘘嘘撑不住了，差点跪下去，他大叫一声：“不行啦，不行啦……”户下大伯脸都变了，生怕有啥变故，我和本家几个哥赶紧上前抱住木石往起抬………

      在八爷坟前烧纸的时候，我和叔伯堂兄、堂侄们将花圈、金山银山、还有明景楼等纸扎一个一个烧掉，七八个泥水匠将我提前给八爷拟好的墓碑对联镶在里面，横联是“灵爱永生”，上下联是“一生昂扬德传梓里”下联是“终身仁爱惠及乡亲”。

      八爷活着时候，经常说，人死后儿孙给烧纸的时候，纸飞得越高，说明老先人越高兴。给八爷烧的纸钱烧的很多，纸堆很大，火也大且很旺，那些烧过的纸屑随着火焰飞得很高，飞过了彩虹桥，飞过了双乳山，飞上了很高很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