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东流至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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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东流至此回

时间: 2021-06-07 16:48 来源: 刘驰军

      常常,我站在水边,回忆一些往事:在那群人的陪伴下,我们共同追随着水的一缕光芒。在时光的深处,他们的面目越来越模糊,我以为会忘记,却发现,他们的辛劳深刻于堤岸上,值得所有人铭记。

      他们是曾经的水利工作者,但绝非主流,只有循着他们的行迹,我才能感受他们的激情澎湃,也学习着他们,从心底油然生出自豪感,盖过了背后所有的辛苦。


爆破手老徐


      听闻老徐的事迹,是先于见到本尊,在传闻中深知,因此便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

      老徐原是钻井队的一名爆破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大旱期间,水源枯竭,人们对水的需求异常旺盛,钻井队应时而生。老徐一帮人在干旱区四处作业,万分辛苦,收入却丰。随后几年,引水、供水等水利基础设施逐步健全,钻井行业日渐式微,老徐与一众同事均无所事事。其中有能力有闯劲的,都自谋出路,唯有文化程度低的老徐,除了出苦力,再无他法。老徐找上级,要求解决工作问题。彼时单位里因此类事务较多,人事冻结,老徐找了两次后,居然在一天夜里去了领导家,扬言包里有炸药,如果不解决,会炸了领导家的房子。幸得领导温厚,并未追究。后来,各种协调下,平复情绪的老徐虽有了耐心等待,名声却因此而起。没过几年,根据老徐的意愿,分流到灌区。

      在新单位里,同事们面对老徐,均小心翼翼,避而远之,恐惧这个火药桶随时爆炸。有人甚至建议,既然上级分配命令不能违抗,能不能把老徐作为稳控对象,时常予以监督。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有了新岗位的老徐极为敬业,除了学习外,工作卖力,分配的工作都能认真完成。冬春跟着同事去渠道“三修两清”,划分给他的渠段总是第一个完成清理;夏秋又顶着骄阳乐呵呵地去灌溉、清收水费,忙忙碌碌的老徐,刷新了人们的认知。

      与老徐和睦相处了几年,同事们越来越喜欢他。可是有一次,他又演绎出爆破的个性来。非典时期,处处防范。周末老徐回家,恰好他的儿子、儿媳从疫情严重的广东回村,村子要求他们全家居家隔离,不得外出。坐不住的老徐,与村委一干人大吵,然后跑到单位来上班。刚刚恢复正常工作秩序的单位,被不受约束的老徐随性之行径破坏,加之老徐不愿戴口罩,见有人,就凑上前说话,大肆宣传他从村子逃离出来的壮举。同事们集体抗议,单位领导以组织的名义通知老徐隔离。老徐先是据理力争,大声吵嚷,继而暴跳如雷。翻来覆去说,我没有病,儿子、媳妇和我们全家体温都正常,也没有症状,你们不相信我。大家纷纷劝说,讲政策,举事例,老徐才不情愿地离开了单位。

      时间越久,发现老徐其实是个单纯之人,喜怒哀乐全部在脸上,并非传闻中那般危险。熟悉后,就有人问到铤而走险的前事,老徐不好意思地说:“别提丢人的事了,其实根本就没有炸药,当时急了,骗人的。家里七口人,都靠我养活,在外打工到年底经常被欠账,也是没有办法,才吓唬人。”这个看似鲁莽的老徐,原来还是挺有心计的,成功地骗过所有人。说到上次吵闹,老徐很委屈地说,在村里人家嫌弃我,没有人情味,才到单位来的,没想到你们也不信任我,难道有了疫情,人跟人都成了敌人?老徐的话,令人深思,他其实只是想要感受一种人情的温暖,组织的关怀。

      前段时间,在街上碰到老徐。他正在采买,问他这几年可好,老徐一迭声地说好。退休了,国家每个月发给几千元退休金,根本就花不完,现在幸福得很。看着兴高采烈的老徐,我也由衷地欢喜起来。



守成的老田小羊哥


      与以前的同事联系事宜,电话中聊至以往片段,问询另外一个同事,忽告知春天时已经过世。手握电话发怔,久久无法从震惊中抽离。

      算起,那个同事刚过六旬,以他浅陋的追逐,开朗无忧的性格,怎么都该划归于寿终正寝的一类。听闻多个同事谈起,脑血栓到最终,他美丽的老婆除了谩骂之外,基本不管护,常常连饭都懒得供奉,也许是饿死的。想想,食量大的他,最终不见饱暖,终究有些感伤。

      同事本姓田,因名字中带有他的属相羊字,年轻好事者初识时不知他的姓氏,以为是杨姓,待知晓时,又因他没大没小地与年轻人玩笑,于是得到绰号“老田小羊哥”,或作“羊公子哥”,省略为“羊哥”。

      羊哥是单位的长临工。性格开朗,喜爱玩笑,平日各种搞怪。午后为了凑人娱乐,在女同志休息的房间敲桌子、抬床板;又在小贩送菜时,拿起小贩叫卖的小喇叭,一遍遍大声喊叫同事的名字玩乐。羊哥的老婆极美,在家就娇气,农活少干,饭也不做,于是羊哥总是饿着肚子来单位,每餐与年轻小伙比饭量,争吃饭。

      羊哥在单位最为年长,早年间多在工作一线,无论是施工、放线等水利业务知识,还是防汛抢险实践经验,均是优秀,站长让羊哥多带带年轻人,他口头应承,行动上囿守着自己。玩性大的羊哥,工作中绝不肯多干、多言,至于解决问题,更是与他无缘。外勤时多跟在女同志身后,化为跟班,工作遇阻,均要避到他处,或者以到点吃饭为由,飞快地骑车回来。

      羊哥的际遇不佳,一直未能解决身份,止步于体制外。听闻,当他还是小田时,长相斯文,且勤勉善于跑腿,受上司喜爱,上司升职外地时,曾邀约他,他因听从他人劝告,期待在家门口的单位解决工作问题,拒绝随从;政策允许长临工买入工作,单位优先解决工龄近二十年的他时,他以经济拮据而回绝;后来,单位欲以个人自筹资金方式将其编入企业养老保险体系时,他再次以家里贫困为由推辞。甘于以临时工身份久居单位,工作每每退缩,凡事处处计较,毫无热情的他,除去每日嘻嘻哈哈、胡侃乱说地混日子,接纳同事的轻谩外,就是经年领受美丽老婆的羞辱。有任领导体谅他贫乏,日常以个人力量多资助,最后以照顾形式给予一笔丰厚资财,助他欢天喜地回家养老。当那个领导因事受审,他四处上告,声称当年受骗签订协议。后任领导不愿滋事,又念他年老体衰,家计艰难,聘任为单位门卫。虽然终未进入到体制内,但以他的能力与工作态度,也算有所得。

      除了玩乐,怯懦的羊哥说得最多的就是抱怨。抱怨当年丢下年轻的他,一走了之而升为县级领导的上司,得志时没有主动解决他的工作;抱怨劝说他留下的副职;抱怨买工作时,单位不借款给个人,等等诸如此类。“命不好”成为他的口头禅,他得过且过地随波逐流。上苍是公平的,拿走一些,一定会给予另外一些。幸福感强的人,是幸福的,象羊哥自诩为不幸,所谓听天由命的人,也必是不幸福的。着眼于琐屑的日子里自我救赎,捕捉细微的寻常中那份感动,这样强大的人生,怎会不幸?如不努力的羊哥,患得患失地对生活苛求越多,得到的就愈少,除了苍老、黯淡、俗气的抱怨外,就只能一次次地辜负岁月。

      目光短浅,人生的格局也会狭窄,福泽自然就浅薄了。当生命枯竭,命运多舛的他,曾想到什么,悔悟抉择的失措,或者是无力掌控的人生?曾经被寄予厚望的羊哥,初时顶着耀眼的光芒而来,最终以这种方式落幕,令人唏嘘。

      据说,羊哥的名字被单位上报,纳入补助对象之列,只是羊哥未曾等到这个福利。这是他的大不幸里的子项,倘若羊哥上进,他的人生又何曾如此。

      记得金星秀里有句话:这个世界上有多种活法,如果命运将你推向任何一种层面都别奇怪,别怨天尤人,它并没有剥夺你幸福的权利。在任何一种生活里,都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语言直白,可作参悟。


      所有的精彩,均是由无数个血与泪的过往组合而来,当付出多于他人几倍的辛苦时,值得拥有更多的美好。我想,这即便归属于上苍的馈赠,也不是用来补偿你曾经的苦难,而是必然规律下的收获。这种觉悟当说与老田小羊哥,他若泉下有知,应该会赞同吧。


人民堰的守护者


      几日前与邻居散步,她突然说到村里一个叔父原在渭河边工作,提及名字,竟是故人王叔。

      王叔原是沿河村的支书,在人民公社时期,精明强干,颇有能力,转为社办干部。后因辖段河道秩序混乱,群众侵种占用河道,地痞滋生事端,公社分配有拳脚的王叔来管理河道。王叔镇守不过两年,整饬秩序,开疆拓土,不仅刹住侵种的风气,也让一批流氓闻而生畏,更是盖了十几间房子作为根据地,每年还上交一定数目的款项。这样的成就,让王叔倍受信赖。过了几年,河道部门回收管理权,在水利局与乡镇交涉、乡镇不放权时,王叔作为识时务的功臣,第一个带着资产、河道管理权,投向水利部门,是以受人爱戴。

      接管后,单位委王叔以重任,授予继续管理辖段河道的权利,每年参与工程建设,凡有人事变动、重要工作等事务,均征询其意见。倍受重视的王叔,常常一套深色西装,配着大背头,春风满面,愈发精神。

      这样的光景不过两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单位启用一个年轻人当站长,王叔作为副手协助,他虽有情绪,可是在领导给他和老伴置办了棺木后,也就不语了。对于如何管理,王叔出谋献策,知无不言,又带领我们逐个走访耕种护堤地的群众,让我们尽快摸清底子。王叔一腔热情,寄希望以老办法管理,可是年轻人自有主张,两人意见时常相左,王叔就会用昔日辉煌来抵御,拿出长辈身份来指教。每每这时,我们几个拉王叔出来,借口看他打拳来转移情绪。

      单位的管理日趋规范,王叔也慢慢与大家和洽。夏天时,他带我们去自家的瓜园,把自己种的西瓜分给我们,秋天时又在自家田里为每人采摘来几十斤新鲜辣椒,用作剁椒原料。我们越来越喜欢这个老头,经常引逗他讲些故事,年轻时与知青恋爱,初来管理站时打退几个闹事的地痞,王叔的诸类经历,在偏僻地域、枯燥的水利工作中,带给我们一些乐趣。

      我们涨工资了,幅度较大,由之前几年低于王叔的薪水,到之后变成王叔两倍,并逐年增加,他与我们的差距越来越大。王叔愤愤不平于体制内外的差别,却又无可奈何,就屡次用言语表达着愤懑,可无人回应。犹如他的铁拳打在水面,徒飞溅些许水花在自己身上。

      辖段有两条堰渠,早年间,人们引渭水灌溉。近十多年,河床多干涸,水流集中至北岸,渭河南岸没有更多水量,下游群众见此,填平常年枯竭的堰渠来耕种。某年秋天,暴雨频繁,渭河时常涨水,每次都是王叔指挥着砍下河边的树枝,通过挂柳方法防护。虽经抢险,仍有浑浊的渭水从堰口倒灌进护堤地,就有群众寻衅,要求赔偿淹地损失,让一群管理者苦不堪言。开会讨论,分为两派,站长以“堰渠多年弃用,下游早已无处可流淌,且干旱十数年,此地稻田已绝迹,下游种植的花卉苗木采用井灌,不如把堰口一堵了之,以绝后患”为主张。王叔则说修建时艰难,毁了可惜,万一以后生态环境恢复,可作运行使用为由,据理力争,要求保留。这两条名为“人民堰”的堰渠,是几十年前人民公社大修水利时的产物,也是王叔当日帅气风光振臂百应的见证,他的不舍理所当然。大家作如是猜测。最终,上级部门在权衡利弊后,决定封堵。服从命令的王叔,又带着我们走访下游几个村,征询意见,取得同意封堵的意见书。在施工现场,他亲自指挥着机械,把一铲铲的土倒入堰口前,再看着工人砌砖,涂抹水泥。从此,这条河段再无堰渠。属于王叔的时代渐渐远去。

      管理站幽静,我在工作间隙看书、学习,努力提升着自己。有次单位内部考试,我的成绩虽优秀,却因故被忽略。虽然我之志气不曾局限于一个基层单位,但总有不顺。王叔告诉我,单位里的人都在说我如何有才华,他断定以后我肯定会离开基层,到机关。其时,我只是在备考职称晋升,对于职业方向尚不明确,王叔的鼓励给了我莫大的信心。后来,我调去另外一个单位,再到局机关,又到市里、省上,沿王叔预言的路愈行愈远,却总是无法忘记怎样的一个出发。

      渭河综合治理后,河岸景色悦目,河道抵御洪水能力大为提升,王叔也慢慢衰老,病痛缠身,回去家中将息。

      听了邻居的话,我郑重其事,询问了水利长临工的政策,报了王叔的名字,能否享受福利。那边回应,正在办理。估计几个月后就可以享受了。在奋斗了大半生的河边,王叔终于能够老有所养,安享晚年,我长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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