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红薯的那段时光
还是三十年前上大学，已故作家路遥给我讲《作家创作心理历程》时，谈起他和贾平凹、陈忠实三人在唐城宾馆的事儿，贾平凹说：倘若衣兜里有十元钱，你最想做什么，陈忠实说：买本书，倘在午后的房间看书。贾平凹说：买支好钢笔，别着衣兜在书摊前选本自己如意的书。
路遥说：先买个烤红薯，咥饱了再说。他说：忠实爱看书，首先想到书，平凹爱写作，首先想到买支笔，而他，饿怕了，先吃饱再谈写作，听课的我们只是一笑。所以看他写的小说，字里行间透着饥饿，满纸是渴望，那时他早已是个出名的作家，但对经历过苦难的他而言：吃个烤红薯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儿。
想起儿时，家里有一亩三分自留地，父亲在外上班，奶奶跟我们一起过，家里口粮紧紧巴巴，母亲带着我们姊妹俩个种红薯，天不亮从别人处拿来红薯秧，来到地里，我在前面挖坑，母亲点种秧苗，妹妹在后面踏实坑窝，随后母亲带着我们从村子里水井里提水，用车推水浇秧苗，忙完就到了月亮挂上枝头，一天到头虽然累着，想到秋后能吃上红薯，嘴里也不再喊累和苦。
到了收获季节，母亲先用镰刀将红薯蔓子割掉，我和妹妹将蔓子放在路边，用车拉回晒干粉碎喂猪。待将里红薯蔓子收拾干净，母亲用耙子在前面挖，我和妹妹在后面拾，拾满抬着将笼里的红薯倒在路边的车上，回到家后，母亲变着样将红薯变成口中食物，先是蒸着吃，切成片晒干磨成淀粉，做成红薯饸烙面或红薯馒头。那时吃红薯，少了不顶饱，吃多了胃火烧火燎嘴吐着酸水，吃得是腹胀打膈放屁，但想到这一切总比着饿着肚子强，心里就稍微舒服了许多。
那时冬天家家户户盘着火炉，火炉做饭，尾火从土坑下过，躺在炕上暖和和，总是赖在家里不想出去。父亲在韩城市一个叫龙亭粮站上班，假期在窑门前挖了个土窖，窖不深主要是为储藏红薯或放蔬菜，红薯放其中，一个冬天过后其鲜如初。
下窖取红薯是我和妹妹的任务，我沿窖壁上台阶下窖，妹妹在窖口放笼，取来的红薯洗干净，放在火炉边的洞里，等第二天起床用块布子裹块红薯上学。那时不知是冬天寒冷，还是身上衣服单薄，上课硬撑着，下课后大家挤来挤去，或抬起腿单腿顶牛，靠运动来取暖，运动中饿了，拿出没有温度的红薯，其外焦内嫩，筋道得让我吃得津津有味。
为了贴补家用，母亲在村里大队部粉房帮忙做工，粉房主要是用用黄豆做豆腐，红薯淀粉做粉条，偶尔用红薯熬糖浆，我在放学后帮忙拉风箱烧火，为的是吃口热豆腐，用碗调点汁捞着冒着热气的红薯粉条，更多是等红薯糖浆出锅吃两口，甘甜得到今天想起都能流出口水。
等到初中，父亲调到合阳县东雷抽黄上班，我转学到城关中学上学，那时一起作伴上学的有向阳和育松，学校离父亲单位有三四里路，单位吃饭时间和学校上校时间挨得很近，近得让我们无论如何紧吃，饭后小跑上学总是迟到十来分钟，父亲同事们见我们来买饭，都把我们叫到前面，说让娃先买，或是提醒做饭师傅提早为我们开饭。
那时班上规定：上学迟到打扫教室卫生，我们三人总是等到同学放学离开校园，我们三人开始打扫教室卫生，随后披着满身尘土回到家里吃饭，下午继续迟到，第二天开始打扫卫生，那年班上教室的卫生基本上由我们承包，同学都笑我们是班上的“卫生员”。
时间长了，好友也多了起来，大家在一起上学，清晨天未亮，我们从单位大门攀翻而出，中午继续着“扫地”事业，没有过多作业约束，父母对学习没有过于热衷，放学后我们自由自在玩耍，和大人抢台球案抢桌球，我们成了单位大院里蛮不讲理的“小混混”。
那时父亲单位后边是一望无边的庄稼地，地里红薯连片,等到夜深人静，我们商量着偷红薯，于是结伴翻墙集体偷红薯，偷完寻个僻风地方挖个坑，把偷来红薯放进坑里，拾来地里苞谷杆点着烤，待红薯出坑，熟透红薯香气怡人，哪里顾得上热和烫，揭掉薯皮，把热气腾腾的薯肉往嘴里送，吃得是两嘴乌黑，满脸兴奋，想着人间美味也不过如此。
有时将偷回来的红薯放在水龙头下洗干净，拿出父亲放在床下铁锅笼屉蒸着吃，吃得是忘乎所以，等到红薯地里的主人找到单位，我们遭到集体追问，虽是万般抵赖，父亲仍是一语道破，床底下的锅泛起的绿出卖了我们，那是我们吃完蒸红薯锅未洗净的结果，事情不了了之，但我们仍是隔三差五地偷红薯，或蒸或吃，其乐无穷。
等到澄城中学读高中，在学生灶吃饭，每每遇到白菜炖粉条，总少不了要一份，记得那年高考结束，填完志愿，和好友相约离校，学生灶用笼屉刚蒸出红薯粉条，在外晾晒，灶房里正好无人，我们俩个用碗调份汁子，蹲在笼屉边吃了个够，前些日子通电话，谈起吃粉条的事，好友说：那次吃完后，虽然肚子有些涨，但是很过瘾，现在吃粉条咋就没有那时的味道。
等结婚生女，和女儿上街逛，女儿见到烤红薯，闻着飘来的香味，更是走不动，总要买一两个解馋，女儿咬开那硬纠纠牛皮筋似的皮儿，轻轻吮上一口，那一团含着滚烫的热烈、沁着芬芳的甘甜、漾着金黄的薯肉在女儿唇边，那香甜、那软溜、那圆润让女儿如痴如醉，那吃像真比吃肉还香，有时吃得是恋恋不舍，嚷着要再买两三个。
等女儿上了小学，七八年间餐桌上更是少不了红薯，不但吃得津津有味，还说上辈子不知欠了红薯什么，每天不吃两个总有些过意不去，妻附和，有时还助纣为虐，顿顿蒸红薯，为了女儿买了个烤箱，烤起红薯，女儿吃得津津有味，而我却是不热不冷，女儿问缘由，妻说你爸儿时红薯当主食，伤了。
就是这样一种普普通能的食物，其香味已浸入我的血液，融入到岁月当中，纠集着我过多回忆，让我喜欢又厌烦，热爱又烦恼，但凡遇到，就像见到了熟人，其香味诱惑让我不吃又有些心慌。想起那些年与我一起吃红薯的人，如今各奔东西，在异地过着自己的人生，虽相隔千里，但红薯的香味让那段时光刻骨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