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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园忆剩(节录)

来源:李 协      发布时间:2021-10-12     

    先君督课子弟甚严,而诱导有方,於其善也必奖之。甚至趋庭之礼,洒扫之仪,极细微曲折处,亦必留意。教学之外,吟诵不辍,於古文词中最喜孟子及楚辞,常以苏老泉所批孟子教余等数回不倦。

先王母好园艺,先君暇时则助之种菜,晚间则於先王父母前娓娓道故事,以余思之,尔时盖其最愉快时期也。伯父远游浙杭,而中日战起,先王母以久不得长子耗,时切念虑。先君为聚土做地图模型,指论山海形势,战争地点以解释之。

莲舌居士之号,盖早已有之,非於其晚年好佛时始也。余初识书见新年题灯,已有此号。其自号的原因,见其自传,然先君亦可谓善于词令,每与友谈,庄谐并至,听者不倦,而析理至精,启人不浅。

堂兄某学作六韵诗,题为“赋得秋云时几重”,而讹“秋”为“我”,又漏“云”字,其诗更不必问矣,先君批之云:“汝暗千万重,岂止几重而已哉。”

余家固穷,而能安穷。旧历正月初五送穷,先君以韩愈送穷之文为余等讲授,既毕,复自占送穷诗以教子:

恶穷送穷穷不去,去到何方能免恶?

作穷穷人转自穷,何苦往来人间世?

莫怪送穷穷不去,去我适人心已误。

不如不送由他穷,穷到十分便自主。

穷言:“我在人心住,无所从来无所去。

果尔心通穷自无,送穷韩愈殊多事。

先君诗文甚多,尤善仿离骚体,惜不欲眩世,辄自抛弃,至今四处搜求,仅能得残稿一二而已。

纪事之文,则酷好纪晓岚,其数年日记,於乡里极平淡之事,皆为之析理义以明是非。其学不拘宋明,尤不喜考据,惟就眼前实际求事之宜,得心之安而已。

先君交友甚多,而能各取其长,常为余等历指各友之何节可学,何节不可取,而谓持身操行,莫如刘时轩。至於乡间匹父匹妇,有一艺之长,有一行之佳,必皆对子弟称誉之,评论之,以为效法。

书法宗颜鲁公,而不责余等以善书,谓平正通达可矣,不望汝等以书法名家也。

先君淡于功名,绝意仕进,又味於张仲景“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之言。时时复殚习岐黄,并以之教余等。平时救济亦甚多矣,所收奇方尤夥,余一日左拇趾忽肿胀剧痛,先君取黑白鸡粪,入於杏核壳内而敷之趾稍,余只觉通趾之血通向趾稍而注。顷刻间,趾肿全消而汇为一泡,破之即愈。又伯祖母臂被毒螯,先君命搜索蜰之饿扁者十余数,剪其头而按其腹於螯伤之口,毒液和血即为蜰腹吸收,腹饱而裂,如是更易十余次,毒尽肿消。先君常谓:“极贱之物,有时可以获大用,极微之事,有时可以收大功,不可忽也。”

先君处己,以谨以约。常谓为父之道,在不说多余话,涉世之道,在不做多余事。谓踵事增华,浮伪者多矣。

先君居於乡,则乡里辑然。举年老若有德者以为乡董。即有争讼,皆自处息,故村民翕然。有频年不到县城之乐,自治之精神,盖早已具之矣。

余幼时,惯随祖母。年已弱冠,犹复呆痴,已婚年余,童稚犹昔。尝作一文,自述所感,为先君所见,批其后云:“各尽各心,各行其道,亲惟知慈,子自尽孝。翁姑痴聋,古人垂教。儿女闺房,不管为妙。”

先慈沉疴已久,先王母说肺痨也。禁孙辈侍侧,余因之大哭,触王母怒,先君罚余令跪而责之。复怆然而泣曰:“余知非儿罪也。”

先慈竟不起矣。此固余兄弟至不幸,而先君之悲尤甚,然於王父母前,未尝失其怡然之色也。

先是先君於数年前,曾梦游山林,月夜之下,阒无一人,忽闻女子泣吟云:“风劲枝欲折,泉流石欲咽,谁拨七弦琴,使妾肠断绝?”及最迩又梦见一树,枯萎婆娑,生机殆尽,而其下则有两蘖挺秀而起。醒告王母曰:“儿妇不起矣,然两孙有厚望焉。”是两梦皆成谶矣。

两妇至后,多不识书,先君念家庭教育,妇人实为始基。乃设法教之,其课本皆自编,创为声母二十一,韵母十三。声母有舌,喉,颚,齿之位,而分为开口合口读法。韵母则作为方位图以纪之。不识字者,一经指出,半日可通。从此音韵翻切,毫无滞碍,以之注于正字之旁,不须人指教,自可读其音。以之解字义,亦一读便晓。所编课本,皆用本乡俚语,其字其文,皆求家庭及农间切实应用,此实为先君创设平民教育之始基。其详见所著《民兴集》,盖以其试验於乡间而得实效,知其法可通行也。方多侈言普及教育,而普及教育之工具,则未曾有,是何异于无营馔之具,而责人之不食也,先君早注意及是矣。

既令妇女略识文字矣。其次则提高其地位,明其教育,向来妇女之恶习皆为之一洗而不使丝毫沾染。常曰:“妇女而不好[ ]饰,则可以为良母矣。”乡人化之,故蒲城东乡妇女不缠足之风,较之他处,开发得早。

先君亦常以五种遗规,小学弦歌,列女传等书教家人予妇矣。而注重性情陶冶,不以宋儒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为然,於此点讲解甚切。

光绪二十五年,先君率余兄弟至泾阳入崇实书院,半年后乃返,先君尝谓:“己非曾参,子非华元。”绝不欲再娶。乃先王母虑其晚年苦寂,必欲为之续弦,不听,则对之泣。先君不欲伤母心,是年继母至。

明年,关中大饥,义和拳起义,人心慌惑,先君召余兄弟回家静处,对村民力劈邪教,说明世界及吾国大势,使不至于为异说所惑,徒[ ]乱源。时余家中存谷尚多,以之散给村中乏食者,而自和糠秕树叶蒸食之,与饥者共苦。余因上树采杏叶,叶尽,攀枝甚高,倾跌昏闭,先君急灌药始苏,然不以此气沮也。

先君忧时之非,见当代士大夫之锢蔽,口占一诗令余等记之:

庚子口占

攘攘复纷纷,番舶来海上。

莫傍我郊圻,我国有良相。

大界严华夷,斯文赖不丧,

藐彼蛮夷人,敢于大邦抗。

蛮夷真蛮夷,德威两难施。

黜邪崇正学,符咒有神奇。

率我义和拳,请我张天师。

神兵自天降,兴高不可支。

兴高不可支,神兵人难用。

焚掠遍京邑,朝士跪乞命。

血流成川渠,血骨邱山壅。

西洋数百人,中华千万性。

万性莫怨嗟,良相莫犹远。

            欲宣背城战,先送妻孥返。

大将提重兵,京城围使馆。

月余未能克,啧啧称勇敢。

勇敢复何如,一战失京都。

相臣欲走避,挟君作崔符。

谎谷未缢者,闻风卷甲趋。

不道败北来,只道保路途。

途路迂且长,平明逾太行。

那有知名士,献诗声琅琅。

上颂銮舆过,下斥维新狂。

年来无一事,涕泣说国亡。

存亡国家事,儒生未可言。

奕奕长安城,我来自太原。

闻说燕京事,夷人[]以繁。

演枪文华殿,牧马颐和园。

殿是列圣座,园是太后宅。

如何惩祸首,反被西邻责。

皤皤二三[],相顾无颜色。

名诏屡罪己,臣终不误国。

上诗盖记要也,先君忧时之心,於此可见。

既遭乱世,复值饥馑,痛国哀民,情殊悲已。

两宫西奔,赈款随至,饥民再苏。先君鉴於大旱之堪虑,复以存粮捐之村中以为仓谷,使食之者每年底合益之,其制行之数年而败。时伯父为陶子方制军延聘,主讲兰山书院。余兄弟被拨入宏道高等学堂肄业。越年,伯父自兰州归,与先君及张百云先生倡办同州求友学堂,时光绪二十八年也。

先王母於是年秋去世。自是以后,先君完全陷入悲境矣。三年之中,余常见其哭泣不时也。余兄弟实无以慰之。形销骨立,气逆於胸,因得[]吼之疾,其毁甚矣。后乃自悟其非,力加改正,兼用八段锦功夫得以渐复,有“夜口慕”一首志其哀思:

先母弥留之际,云将往‘夜口’,痛中吟此,时壬寅之秋也。

天光渺无际,山色修复深,

‘夜口’在何处?母去无遗音。

迟迟[亡亡]道,瑟瑟树叶凋。

十月满地霜,阿母在寒郊。

白日落西山,光影随风飘。

戚友对我泣,谓我无大劳。

万物塞两间,大化与长消。

从古多贤圣,阴阳莫能逃。

此理宁不识,中心实忉忉。

母亦过怜儿,儿心何太痴。

只知傍母乐,不知有今时。

今忽值此时,泪尽声欲嘶。

天地甚寥廓,穷人无所之。

‘夜口’在东方,褰裳渉扶桑。

‘夜口’在极西,跋涉到崦嵫。

‘夜口’在天上,引颈长怅望。

望母时来归,慰儿切切哀。

自是以后,先君馆于三原胡家,教学为主。伯父入蜀,久无讯,人谣传其且有不讳矣。余告先君愿入蜀寻觅伯父。先君曰:以尔祖母之德,伯父之器,绝不至于此,姑待之,信且至矣。越数日,果得吉报。

余兄弟被考送入京师大学堂肄业,先君平时不准儿辈吸烟,至是时,乃购纸烟一打,赐余兄弟曰:是物余素所恶,但长途跋涉店房污秽,稍吸之,庶可以避瘴气。其爱子之情,可谓无微不至。

余入京师大学堂后,致家函称学堂饮食佳盛。先君报责之曰:“余遣汝等千里求学,岂铺啜是图耶。”然同一馔也,余穷家子弟受宠若惊。他省同学则有敲桌漫骂,甚至有推翻碗盘者。是真养尊处优惯欤,抑其父不若余父也。

先君送余等出外就学,作诗励之,录之如下:

惟华人兮神明胄,不可奴兮不可虏。

我心之忧忧如何,上失其道民散久。

四千年来自陶唐,设都禹迹渺茫茫。

闭关绝使不可得,遂乃侧身争竞场。

场中争竞浑不见,农工商业皆剧战。

华山蒙耻华水羞,华人骄气犹满面。

封冢长蛇肆荐食,人方刀俎我鱼肉。

宛转求脱几不脱,顽皮昏童又钳束。

人生自古谁无死,死於愚弱甚可耻。

雀鼠临迫能返嘴,况有气性奇男子。

男子立身戒自轻,要知科第非功名。

英雄事业一念定,再休大梦度浮生。

其所以勖余等者至矣,余等抵北京之次年,先王父去世也。先君恐乱余等求学意,竟不之闻。

先是先君曾为本县绅士公举修订蒲城县志,主其稿焉。尽改向来志书惯例,注重于山川、地理、物产、风土、气候、民俗、农工等项、不主表彰节烈而推重仕侠,稿已成矣,县令李体仁阅之以为叛逆,另派他人改篡之。以故蒲城志书无可观者。于是先君以家居为乐,自辟一园,培植果木,并筑三窑,隐棲其中,将终身焉。然非遂忘世也,观其提扇(扇画五鲤)云:

利薮名扬嚣且尘,频阳野老自闲身。

为愁霖雨苍生事,池上殷勤养细鳞。

其意可知也,光绪三十二年出任蒲城高等学校校长。时朝政日非,先君知清室不可以有为,已加入同盟会,故所延教职员多其同志。浦城县令李体仁探悉高小为革命策源地,捕同志常铭卿等数十人,杖儿死,而未有搜获。先君适在省而未及于难,为之竭力营救,同邑周政伯侍御史义为之助,全校得免。

先君念乡民之无业,思提倡家庭纺织,出资派学生往天津留学,并购纺织器若干种,后未能畅其志。今其器捐赠於本县孙家庄职业学校。

又尝为畜牧矣,尝开煤矿矣。皆以世乱停办。

余兄弟於京师大学堂毕业后,兄奉先君命服务本省教育界。余则被本省公费派往德国留学。时先君被举为陕西省谘议局副议长,遇事侃侃而争,不稍畏缩,当道惮之。

其在省也,又与同志密结,并设立建本小学,以培养革命人才,及辛亥武昌起义,陕西响应最早,盖准备有素也。

革命方始,清军东西侵迫,陕西孤立无援,其势甚危。统兵者欲联络东南而难其使,先君乃自告奋勇,道出汉襄以达于鄂。中途屡频於危,出死入生,记其商州道上作如下:

商州道上作:

辛亥九月朔,陕西反正,升允以甘肃兵来侵,赵倜以袁世凯命来攻潼关。余自请乞援於湖北。时兄自省归办乡团,次子协留学德国,道中马上成此。

寇盗东西来,弟兄南北去。

[]有游子怀,飘零慨身世。

山径雪为冰,风寒侵野渡。

岂不惮行役,美人恐迟暮。

西方有鸿鹄,闻飙频振翅。

盈空瞩九州,徘徊且延伫。

来信羽毛丰,敢轻南溟逝。

长唳彻云衢,昊苍应眷顾。

事有奇巧,当余父念子之时,正其子闻飙振翅之日也。盖余在德国忽不安,既念祖国之危,复思家门之难,浩然思归。时柏林东方学院延余教授中土文学,合同已定,毅然辞之,於是购枪弹自携,登船东驶。

到沪之日,先君亦适抵鄂。时黄兴已驻军南京,武昌无可与谋,遂复来宁。公事毕,闻余在沪,忽来沪相会。而余亦闻父来宁,亦急车往谒,途中相左。余急电请在沪相候,次日相见,悲喜交集。时已天寒,先君犹衣袷衣,而予旅资告罄。盖初尚余二百余先令,尽捐之豫晋秦陇四省红十字会,欲附之以回陕也。於是货其枪弹,为父购皮衣焉。

南北议和,余随父附红十字会返陕,乘汽轮至汉。时平汉铁路断绝交通已五阅月,请於袁氏,开一专车,北驶至洛阳。同时行者二十余人,药箱医具载大车八辆,逶迤西进。过观音堂,余与他四人步行前趋,中途遇匪缚匿深山。后车得讯,先君初时丧然失色,继则泰然自处曰:必无不测也。后,因一丐者给信山中,以大义晓谕匪首。匪无识字者,余为读之。匪为感动,以马送余等至陕州。拘留山上不过三日耳,与父相见,不啻隔世。

大局告定,群相争功。先君寂然归里,仍事田园。后当道聘之至省,令修革命史。先君据事直书,不作隐饰,未尽合当道意。故其史与蒲城县志同一命运。继念社会教育为振兴民族之先务,于是联合同人组织易俗社,改良戏曲为己任。当时人多乐助之,故其成功最捷,先君蓄此久矣。家居时即编有《黑世界》,痛贬缠足吸烟恶习及贪官污吏之害。《亡国痛》,诋世之寅缘无耻者。及是时,乃得畅行其志,快慰殊甚。观其“赠易俗社友”及“答长公”二作,录如下:

赠易俗社友(甲寅作)

凿空辟奇境,与子共居诸。

丝竹洋盈耳,不乐复何如。

终南临户牖,欲往意踟躇。

泉石良足慕,惜为寇盗踞。

选声制新曲,与子共推敲。

老妪称耳顺,怡然兴致高。

元昆阳春调,莫忘学漫操。

瑚琏岂不贵,适用是陶匏。

诸伶憨且稚,与子共携持。

饮食以为母,教诲以为师。

饥寒求援手,惟此贫瘘儿。

权门财济济,何事效驰驱。

喧闹长安市,与子共翱翔。

莫如闻妇孺,呼吁愁人肠。

晨兴教歌舞,亲履粉墨场。

知我谓我乐,不知谓我狂。

答长公

我本出世人,忽作入世想。

寄迹在梨园,游神在渺茫。

不能为菩萨,化现满空象。

不能为如来,说法舌长广。

结社得良朋,易俗传清响。

寻乐且偷闲,敢希识者赏。

何期有长公,啧啧相嘉奖。

遗貌取其神,评无毫发爽。

赠我以诗篇,珠玑喜盈掌。

何以报知音,前途励吾党。

观於前诗,知先君之所以耽於戏剧,亦我佛心肠也,先君学佛因缘见。

先君先后长易俗社凡七、八年,所编新戏不下十余种,尤其著者为《一字狱》,《如皋狱》,《黑世界》,《孤儿记》,《双妒记》,《瓜地打狼》,《贺家坟》等,观众受其感动最深,盖至性流露於辞间者多也。至于旧剧曲本,亦一一加以甄别,著有《甄别旧戏草》一书,善者存之,恶者屏之,谓非孔子删诗之意乎。

余於民国二年之始复往德国继续留学,时先君在北京参与读音统一会,注音字母之成立,与有力焉。欧战中余归国,授水利工程之学於南京河海工科专门学校。中经白朗之变,陆建章率师入陕,奉袁世凯之命捕戮革命党人甚多,先君亦为其所欲得而甘心者。友人窃以告余兄,兄密禀先君,避匿经年,幸脱虎口。陆凶被逐,始复来省,仍以社会教育为事。时国事蜩螗,深为韬晦,虽应督军府顾问之名,虚与委蛇而已。观其感时之作,可以见志:

  

古盾悬通衢,青黄起纷辩。

不是心理差,云何目光眩。

阶下饲群鸡,阶上支鼎镬。

鼎镬煎已极,鸡食尚相擭。

[宛]皱翔云中,欲下迟不下。

腐鼠非所甘,寒鸱莫相吓。

蜗角有蛮触,连年战不休。

洞底拾碎壳,使我心悠悠。

余执鞭南京,以其薄获,供三侄读书,先君不责以仰事。及余定计遣两侄赴德国留学,先君以书勖之曰:壮哉志也。及民国十一年来游南京,见两幼孙,喜曰:汝夫妇劳苦不虚矣。先君盖先率易俗社甲班学生至汉口演剧,迂道来视余者。旋余已应陕西水利局局长之命,乃於是年夏奉父回陕,行至中途,灵陕为匪所据,乃绕道太原,陟越霍山之阪,而达风陵渡。此行亦殊苦矣,然先君尔时犹矍铄也。

回陕后,居于三原。时班妹隼弟尚皆幼小,教子为乐,隼弟以七岁耳聋,而先君教之能不使失学,得成有用之器。教女以朴实无华,训诲谆谆。

民国十五年,全家困于西安围城中。时京都两孙犹在德国。余先一年出省,得免被围。先君自慰曰:“协在外,两孙学费必无忧,吾滋慰矣。”日惟虔诚礼佛,虽炮火喧天,八月之久,余家又处火线下,而全家妇孺,泰然处之,先君之化深矣。

民国十六年,国民军入省,少年党人,思想多左,任所欲为,当道不能制,将毁文庙以建公园焉,先君乃单独上书曰:

“民国约法,信教自由,中山先生,言犹在耳,今国民党人行与中山先生相背,殊甚差异,昨国民日报载以文庙改建公园,是废文庙也,即废孔教也。是又以一人专制众人皆不得信孔教也。大背中山之旨,即不得为国民党。自失人格犹其小事,孟子所谓为政在不得罪巨室者,以巨室所慕,国人慕之也。曾、胡、左、李之为清例识者。岂不知汉族之可爱,而爱满人哉,盖恐其天地会之夺孔教耳。今也专听无学无识之少年,而不顾大局所受之影响,吾以此惧矣。”

文庙竟以保存,先君虽笃信佛教,并不背於儒宗。

是年余以西北尚未能事,展转之蜀。其明年先君来函云:逆睹天兆,大劫将至,非寻常灾祸可比,命余设法移全家於外。余乃於应华北水利委员会委员长之名,迎养伯父及先君於北平。

先君至北平后,得皈依格西喇嘛,精研密乘,心中大慰,以为此行不虚。惟以年已迟暮,不及修持为惜。又遥奉潮州王宏愿为师,时相问难。得密乘课本,命余兄抄写一部,奉为至宝。其后以人民劫运太深,祷於佛,愿舍一身以减众生之罪。遂至寝疾病中梦吟诗曰:“本是金刚不老身,缘何复被病魔侵,病魔寻觅无踪影,上下四旁唯一心。”盖医院中以X光检查之而不得其病之所在也。

时余妻亦病,先君命余妻至西湖养病而自与继母回陕,继是余即回陕任建设厅长,复延焉。先君教余妻以咒,令日持诵,并朝夕礼佛,数月之后,多年沉疴,竟以霍然。先是数年有旧仆之子病剧,其父请於先君一临视之,先君为持咒语,以手抚其身,其子迷梦中见金刚临前,大惊而醒,病顿失。人且讶先君有此奇术,胡不自医。先君曰:吾不畏死,奚必逃死,惟吾志未竟,须及时为之耳,所谓未竟之志者,即其著作数卷也。

先是民国十四年孙禹行督陕,聘先君为顾问,先君为集孟子句而加以疏解,以讽之。名曰:《谐文孟子疏要》,既而悔之曰,是恶可以谐乎,改为《集孟政谈》,於是时又著《兵农说》,主建设先从下开始,复古邑制复与农村之须要,先君於数年前已见之矣。

然此尚非其焦点所在也。其着要之点,仍在民间教育,於是强疾而起,日夕孜孜,书写不倦,力有不继,乃祷於佛,请延时日,以完其愿。於是精神大爽,目力亦强。书写小字,恭正不苟。名曰《民兴集》,取庶民兴则无馋慝之意也。书分文编及行编,文编教人如何识字通文,法皆自创。行编则分为法与戒,皆为教育儿童之珍言。既已脱稿,乃喟然长叹曰:是殆我佛引渡之期乎?遂卧床不起。

时余任国府救济水灾委员会总工程师,方往来江汉,先君以余奔波劳苦而所事多波折,而以《虚舟》一诗慰余曰:

一身为虚舟,舟在放中流。

漫天风浪起,无怨亦无忧。

搒人怜漂泊,携缆相追求。

追求良足感,去去不回头。

既脱帆楫轭,谁复转自投。

愿言净舱舷,空无一物留。

泛泛河中影,随波载沉浮。

南溟清且广,逍遥适所求。

余得家中急电,即请假回里。先君见余悲喜交集,既而悔曰:儿女之情,久已忘怀,何复出於不自禁,甚矣魔瘴之难祛也。自此以后,即复怡然泰然,卧床三月之久,始终无烦恼状。遂於民国二十一年二月二十日逝世,病危尚口占曰:“不作还家万里梦,浑忘为客五更愁,辞别亲朋无一字,接引老病有孤舟。”其神志清明如此,嘱余以后仍继往江淮工务,又切嘱家人不许哭泣,但须念佛。

是年也,先君卒,泾惠渠成。江堤告竣余即大病,几频於死。其于余也,诚可谓最深刻之纪念矣。

先君于晚数年思归住南园。同邑张东白告之曰:“君欲之,斯足矣。”噫!南园终于一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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